墙角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盛着雨水。
雨水混着泥,碗底沉着枯叶。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冷宫的日子,每一天都长得像磨钝的刀,一下下刮着骨头。日头毒得很,晒得破院子里的杂草都蔫头耷脑。我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后背透着一股寒气。
“签到。”
心里默念一声。一个只有我能听见的冰冷声音在脑子里响起。
「叮!冷宫签到成功,奖励:清心玉镯一只。」
手腕微微一凉。低头看,一只温润剔透的青色玉镯凭空出现,牢牢圈在腕子上。那玉质极好,触手生温,把周遭的破败寒气都驱散了几分。我摸了摸镯子,没说话。习惯了。这声音出现快半年了,每天给我点东西。有时是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有时是一本薄薄的、鬼画符似的册子。
刚开始以为是饿疯了产生的幻觉。后来发现,给的东西都是真的。那饼真能填肚子,那册子上的鬼画符,照着比划久了,身体里竟会蹿起一股微弱的气流。
今天给了只镯子,挺值钱的样子。可惜在这鬼地方,换不来一口热汤。我把它往袖子里塞了塞,盖住。怀璧其罪,这道理在冷宫也一样。
日子就这么重复着过。每天签到,得点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看不懂的书。我捡了根秃毛的旧笔,蘸着雨水在墙上描那些书上的图案。身体里那股气流越来越明显,像个暖烘烘的小耗子,在四肢百骸里钻来钻去。
这天签到的又是一本书。比之前的都厚。封面就俩字:《枯荣》。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字:“枯坐百日,方见荣光。”
什么意思?枯坐?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冷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坐就坐吧。我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墙角,盘腿坐下,闭上眼睛。
刚开始很难受。腿麻,腰酸,脑子里杂念纷飞。饿,渴,冷,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遥远的丝竹声,都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神经。身体里那点微弱的气流也躁动不安。
“静。”我对自己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下,两下……不知过了多久,那点躁动的气,慢慢被安抚下来,开始沿着一种奇特的路径,缓慢地自行运转。
一天,两天……十天。我像个真正的木头人,盘坐在那里。只有每天签到时的“叮”声,和手腕上玉镯的微凉触感提醒我,时间在流逝。
签到的奖励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食物,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吃了,感觉那股气更壮了些),一滴露水(喝了,五脏六腑都透着清凉),甚至还有一缕凝而不散的“气”(吸了,身体里的小耗子瞬间变成了小老虎)。
第一百天。我睁开眼。视线从未有过的清晰。墙角蜘蛛网上挂着的水珠,每一粒都看得分明。耳朵里能清晰听到高墙外很远的地方,宫女压低的交谈声。身体里那股气,不再是暖流,而是一片沉静浩瀚的湖,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枯荣》的第一重,成了。枯坐百日,我的身体不再是那个破败的躯壳。五感敏锐,内力初成。我站起身,骨头噼啪作响,像生锈的门轴重新上了油。走到院中那棵枯了半边的大槐树下,伸手按在粗糙的树干上。
心念微动,一丝内力探出。
“嗡……”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簌簌落下。而那枯死的半边树干内部,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哐当!”
冷宫破败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几个穿着体面宫装的太监拥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我认得他,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刘福。
刘福捏着鼻子,嫌弃地扫了一眼满院荒草,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江小主,还活着呢?”他拖长了调子,尖利刺耳,“咱家奉旨,来瞧瞧这冷宫里的‘贵人’们。”他故意把“贵人”两个字咬得极重,引来身后小太监们一阵压抑的嗤笑。
我站着没动,也没说话。身上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但整个人站得笔直。
刘福那双三角眼在我脸上、身上逡巡,像在打量一件破烂货。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我的手腕上。袖子有些短,那只清心玉镯露了小半截,温润的青光在破败的院子里格外扎眼。
“嗯?”刘福的绿豆眼猛地一眯,精光一闪而过。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威胁:“江小主,这镯子……看着有点眼熟啊?莫不是……偷了哪位娘娘的宝贝?”
我抬起手腕,平静地看着他:“捡的。”
“捡的?”刘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阴恻恻地笑出声,“冷宫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捡到这种成色的玉镯?江疏影,你以为咱家是三岁小孩?”他直呼我的名字,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装了。
“就是捡的。”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哼!嘴硬是吧?”刘福脸色一沉,“来人!把她给我拿下!私藏宫中宝物,形同偷窃!带回去好好审审!”
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狞笑着应了一声,撸起袖子就朝我扑过来。他们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动作粗鲁,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
就在左边那个太监的手即将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脚下微错,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开半步。同时,左手随意地一拂,像是要拂开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哎哟!”
那扑了个空的太监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腾空而起,重重摔在三步开外的杂草堆里,啃了一嘴泥。
另一个太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到了他面前。他甚至没看清我的动作,只觉得膝盖窝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点,钻心的酸麻瞬间传遍整条腿。
“噗通!”他直接跪在了我面前,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刘福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僵住了。他张着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哎哟乱叫的两个手下,又看看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乱的我。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刘福的声音尖得变了调,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不是妖法。”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刘福。他下意识地后退,脸上血色尽失。我看着他,目光平淡无波,却让刘福感觉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盯住,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是功夫。”
“你……你敢抗旨!敢打咱家的人!你……你等着!”刘福色厉内荏地嘶吼着,脚步却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咱家这就去禀报皇上!你死定了!你们几个废物!还不快起来!走!快走!”
他连滚爬爬地往外冲,那两个摔懵了的太监也挣扎着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跟着跑了。
冷宫大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格外刺耳。院子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风穿过枯草的呜咽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那一下,连《枯荣》万分之一的力都没用上。只是引动一丝内力,改变了他们的冲势和重心而已。效果还不错。
刘福回去,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告状。
皇帝……赵珩。这个名字在心里划过,像冰碴子,又冷又硬。
也好。省得我去找他了。
刘福连滚带爬地冲回御书房时,赵珩正在批阅奏折。
“皇上!皇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刘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夸张的惊恐,脸上还沾着刚才在冷宫吓出的冷汗和灰,“奴才奉旨去冷宫探看,那……那江氏她……她反了天了!”
赵珩头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划过一个红圈,声音淡漠:“冷宫那地方,还能反出什么浪花?她死了?”
“没……没死!”刘福磕了个头,急声道,“她活得比谁都精神!不知从哪学了一身妖法!奴才带着人去查看,她竟然动手伤人!把两个奴才打得满地找牙!您看奴才这身上……”他指着自己沾灰的袍子,“她还口出狂言,说……说……”
“说什么?”赵珩终于停下了笔,抬眼看向刘福。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刘福一哆嗦,硬着头皮编:“她说……说皇上您……您算个什么东西!早晚要把您……把您……”他故意含糊其辞,又猛地磕头,“奴才不敢说!那江氏简直是大逆不道啊皇上!”
赵珩的眉头微微蹙起。妖法?伤人?江疏影?那个被他厌弃、打入冷宫一年多,几乎快遗忘的女人?
“她哪来的本事伤人?”赵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奴才也不知道啊!邪门得很!她就那么随手一挥,奴才的人就飞出去了!”刘福说得唾沫横飞,“对了!皇上!奴才还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那成色……水汪汪的,像是……像是当年皇后娘娘……哦不,是前皇后娘娘生前最珍爱的那只‘凝碧’!”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赵珩的脸色。
“凝碧?”赵珩握着朱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那是他生母,已故纯懿皇后的遗物。当年皇后薨逝,那只玉镯便不知所踪。怎么会……在冷宫那个贱人手上?!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冷宫偷生,私藏皇后遗物,还学会了妖法伤他近侍?无论哪一条,都足够将她千刀万剐!
“摆驾!去冷宫!”赵珩猛地站起身,龙袍带起一阵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倒要看看,那个被他踩进泥里的女人,能翻出什么花样!
皇帝的仪仗惊动了沉寂的宫道。龙撵在冷宫破败的大门前停下时,周围死寂一片。侍卫们无声地散开,将这座荒凉的宫殿团团围住,刀剑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刘福小跑着上前,尖声叫道:“皇上驾到——!罪妇江氏,还不速速出来迎驾!”
吱呀——
厚重的、布满铁锈的冷宫大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
我一个人走了出来。
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站在高高的门槛后面,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明黄色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撵。
赵珩坐在龙撵上,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目光如鹰隼般投来。一年多不见,他似乎更显威严,眉宇间是长久掌权者的冷酷与疲惫。他也在审视我。他大概以为会看到一个蓬头垢面、枯槁绝望的疯妇。
但我不是。
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我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异常挺直。脸上没有惶恐,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赵珩的视线,最终精准地落在我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清心玉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青光。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凝碧!母后生前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她死后,他遍寻不获,一直引为憾事。如今,竟然戴在这个被自己亲手打入冷宫、早已视如尘埃的女人手上!
“大胆江氏!”赵珩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在空旷的冷宫门前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你竟敢私藏先皇后遗物!此乃大不敬!该当何罪!”他猛地一拍龙撵扶手,巨大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突兀,“还有,你从何处学来的妖术?竟敢伤朕近侍!你可知罪!”
刘福在一旁尖声附和:“皇上!就是她!就是这妖妇!奴才亲眼所见!那镯子就在她手上!她还用妖法打人!”他指着自己的脸,试图展示并不存在的伤痕。
周围的侍卫和太监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意从龙撵上弥漫开来。
我抬起手,将玉镯完整地露在众人视线中。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玉璧,然后抬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龙撵上的赵珩。
“这镯子,”我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风,也穿透了赵珩的怒火,“是它自己来找我的。”我顿了顿,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最深的寒潭,“就像这冷宫,是你‘请’我来的。”
“至于伤你近侍?”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近乎于无,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们自己扑上来,我不过是躲开了。至于摔倒……”我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福,“大概是平时作威作福惯了,腿脚太虚吧。”
“放肆!”赵珩暴怒!他从未被人如此顶撞,如此轻蔑!尤其是一个他早就踩在脚下的女人!她的平静,她的无惧,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帝王尊严最敏感的地方。“给朕拿下!将这妖妇就地正法!”他失去了所有耐心,只想立刻碾碎眼前这个碍眼的存在!
数名侍卫应声拔刀,寒光闪烁,杀气腾腾地朝我冲来!动作迅猛,带着训练有素的狠厉。他们是真正的宫廷侍卫,绝非刘福手下那些草包可比。
赵珩坐在龙撵上,眼神冰冷残酷。他要亲眼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血溅当场!
侍卫的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劈而下!
我没有动。
就在那刀锋距离我头顶不足一尺的瞬间——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渊的气息,骤然从我身上爆发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只有一种纯粹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势”,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无声苏醒,以我为中心,轰然压下!
噗通!噗通!噗通!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侍卫,连人带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们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被无边的惊骇取代!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跪得无比干脆!
紧接着,是后面扑上来的侍卫,如同被收割的麦子,齐刷刷地跪倒一片!膝盖撞击石板的声音沉闷而整齐,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们手中的钢刀脱手飞出,当啷啷掉在地上,滚落在尘埃里。每个人都感觉有一座巍峨高山压在自己背上,骨骼都在呻吟,别说反抗,连抬头都无比艰难!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脸上只剩下恐惧和茫然。
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没看到对方出手!
龙撵周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太监宫女们,也在这股骤然降临的无形压力下抖如筛糠,不受控制地矮身跪伏,头深深埋下,不敢有丝毫动弹。
整个冷宫门前,除了龙撵上的赵珩,以及站在门槛内的我,再无一人站立!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以及侍卫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赵珩脸上的残酷和杀意,彻底僵住了。他坐在龙撵上,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他的侍卫,他倚重的爪牙,在距离那个女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毫无征兆地跪倒,如同卑微的蝼蚁在叩拜神明!
他甚至没看清她做了什么!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一股……一股令人灵魂都在战栗的气息!
一股寒意,第一次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一种面对未知强大存在的、本能的恐惧,从赵珩的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我站在原地,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威压,只是拂过了一片落叶。
目光越过跪倒的众人,再次落在赵珩那张震惊失色的脸上。
“赵珩,”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清晰无比地钉入他的耳膜,“现在,你信了么?”
信了什么?
信她能伤他近侍?信她身负绝学?还是信……她早已不是他可以随意揉捏的蝼蚁?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有力量,狠狠抽在赵珩身为帝王的、从未被真正撼动过的自尊心上!
他信了!他怎能不信!眼前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打败了他所有认知!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赵珩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悸和后怕。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怯懦?这念头让他更加狂怒。
“我是江疏影。”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怒和恐惧,清晰地陈述,“被你亲手送进冷宫的江疏影。”
我往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龙撵旁那些跪伏在地的侍卫和太监们,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身体剧烈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
赵珩坐在龙撵上,眼睁睁看着我靠近。那股无形的威压,随着我的脚步,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胸口发闷,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他想喝止,想命令侍卫护驾,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那些侍卫,此刻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我停在龙撵前,距离他不过几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一年前,你听信苏晚棠一面之词,断我‘谋害皇嗣’之罪,将我打入冷宫。”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敲打在赵珩紧绷的神经上。
“苏晚棠的胎,本就不稳。是她自己贪食寒凉,又在与你争执后故意摔倒,才致小产。她需要一个替罪羊,清除我这个占着‘贵妃’名头的眼中钉。而你,”我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明知有疑点,却顺水推舟。因为苏家势大,因为我的存在挡了你‘宠妾灭妻’的路,更因为……”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你蠢。”
“你胡说!”赵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朕乃天子!岂容你污蔑!苏贵妃温婉贤淑,岂会……”
“她温婉贤淑?”我轻轻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需要我告诉你,她入宫前在江南与谁私定终身?需要我告诉你,她小产前夜,偷偷服用了什么药物?需要我告诉你,她用来诬陷我的那包‘红花’,现在藏在长乐宫哪个暗格里?”我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赵珩,你坐在这龙椅上,却连枕边人是人是鬼都看不清。你信她的眼泪,信她的娇弱,却从不肯信……证据。”
赵珩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我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自以为是的认知上!苏晚棠入宫前的事……他隐约听说过风言风语!那药物……那红花……
难道……难道……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被人愚弄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面对威压的恐惧更甚!如果……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他这一年多对苏晚棠的宠爱,对江疏影的冷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不……不可能!你血口喷人!你是在报复朕!”赵珩嘶吼着,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动摇和恐慌,“就算……就算苏贵妃有错!你也休想抵赖你私藏母后遗物、习练妖法、抗旨不尊的滔天大罪!来人!给朕……”
他想再次喊“拿下”,但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侍卫,那命令却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怒火。
“滔天大罪?”我轻轻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四个字。然后,在赵珩惊怒交加的目光中,我缓缓抬起了手。
不是攻击。只是指向他。
我的指尖,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指着龙撵上那个九五之尊。
这个动作,简单至极,却比任何武器都更具侮辱性和挑衅性!自古只有臣民跪指君王,哪有君王被臣民所指?!
“赵珩,”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寂静的夜,也穿透了赵珩最后的帝王尊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顺着我的指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龙袍依旧明黄威严,但他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渺小。在这股无形的压力下,在这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威仪,显得那么可笑。
“你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我的声音继续,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却连一个女人都看不清,连一个被你冤枉、打入冷宫的废妃都奈何不了。”
“你的旨意,出不了这冷宫的门。”
“你的侍卫,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你的怒火,在我眼里,不过是无能狂怒。”
“赵珩,”我直视着他骤然放大的、充满血丝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你废了我贵妃之位,打入冷宫。今天,我也废了你。”
“废掉你在我面前的——皇帝尊严。”
“从此刻起,你在我江疏影眼中,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连自己女人都管不好、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可怜虫。”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笼罩全场的、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噗通!噗通!
原本跪伏在地的侍卫和太监们,骤然失去了那股支撑(或者说压制)的力量,身体一软,不少人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龙撵上的赵珩,只觉得浑身一轻。但那轻松感只是一瞬,随即是更加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耻辱感!
“废了你”……“什么都不是”……“可怜虫”……
这几个字,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冰冷的回音,一遍遍在他脑子里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帝王尊严最核心的位置!
“噗——!”
急怒攻心,气血逆涌!赵珩猛地瞪圆了眼睛,脸色由青紫转为一种骇人的灰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口中狂喷而出!
猩红的血点,溅染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上,像一朵朵狰狞盛开的死亡之花。
“皇上!皇上!”刘福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
赵珩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软软地靠在龙撵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恐惧、难以置信,还有……彻底崩塌的、属于帝王的骄傲。
他想说话,想咆哮,想把我碎尸万段!但一张口,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我平静地看着他吐血,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那曾经高高在上、掌控我生死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崩塌后的废墟。
“回宫。”我对着空气,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是命令,只是一个陈述。
然后,转身。
不再看那龙撵上狼狈吐血的帝王,不再看一地狼藉的侍卫太监。
我独自一人,走回那道高高的、冰冷的冷宫门槛之内。
吱呀——
沉重的冷宫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将门外那一片死寂的混乱、惊恐的目光、以及象征皇权的明黄色龙撵,彻底隔绝在外。
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隔绝的,不只是门外的景象,更像是一个宣告。
冷宫的门,挡住了外面的风,也挡住了外面天子的威严。赵珩被人抬走了,像抬走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门外的侍卫太监也消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这冷宫的鬼气缠上。
院子里又只剩我一个人,还有风刮过枯草的沙沙声。
我走到那棵半边枯死的大槐树下。手指再次贴上粗糙冰冷的树干。这一次,不再是试探。
心念沉静,体内那片浩瀚如湖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又如同无形的生命之泉,透过指尖,温和而坚定地涌入枯死的树干深处。
嗡……
一阵远比上次清晰、也更细微的震动感传来。指尖下的树皮,似乎……有了点极轻微的湿润感?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签到还在继续。奖励不再是基础的东西,而是一些更玄妙的存在:一片蕴含生机的叶子(被我埋在了槐树下),一缕精纯的先天之气(吸纳入体,丹田的湖泊似乎更深了),甚至还有一本薄薄的、名为《引雷》的残篇(暂时没看)。
偶尔,我会感觉到高墙外,有鬼鬼祟祟的窥探气息。但那股气息很弱,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小心翼翼,远远地停留片刻,便仓皇逃离。大概是刘福派来的人。我再没有“拂”开过任何人。没必要了。
墙角的破碗还在。但我不再需要它接雨水了。《枯荣》的心法运转,身体能自然地汲取空气中的微薄水汽。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槐树下。枯坐,运转《枯荣》。体内的“湖”越来越深邃浩渺,五感也愈发敏锐,能听到宫墙外更远的市井喧嚣,甚至能模糊“看”到空气中流动的细微能量。
那半边枯死的槐树,在我持续的内力滋养下,终于在一个清晨,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一根细小的、嫩绿的新芽,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从枯死的树皮缝隙里,钻了出来。在深秋的寒风里,微微颤抖着,却透着无比顽强的生机。
枯木,逢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宫里的消息被隔绝,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
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我正盘坐在槐树下。新生的嫩芽已经舒展成了几片小小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冷宫那扇几乎从未被从外面正常开启的大门,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笃笃笃……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
我没动,也没睁眼。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崭新总管太监服色、面容陌生的中年太监,佝偻着腰,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他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
他进来后,立刻反手轻轻关上门,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然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小跑到院子中央,离我尚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地。
“奴才……奴才内务府总管,小……小德子,叩……叩见……”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最终含糊地略过,“奉……奉新皇旨意,特……特来恭迎……恭迎您……移驾……移驾……”他结结巴巴,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仿佛那几个字烫嘴。
新皇?
我缓缓睁开眼,看向这个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太监总管。
他感受到我的目光,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赵珩呢?”我平静地问。
小德子浑身一颤,声音带着哭腔:“废……废帝赵珩……自……自那日回宫后便重病不起,药石罔效……于……于半月前……龙……龙驭宾天……”他说到“龙驭宾天”时,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赵珩死了。
这个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那口血,吐的是心气,是帝王骄傲的根基。根基碎了,人也就垮了。
“苏晚棠呢?”我又问。
“苏……苏氏……”小德子抖得更厉害了,“废帝……驾崩后……苏氏意图……意图假传遗诏……勾结外臣……被……被查实……已……已赐白绫……苏家……满门……流放……”
短短几句话,血腥味扑面而来。权力更迭,从来都是尸骨铺路。赵珩死了,他心爱的苏贵妃和她的家族,自然成了新帝立威的祭品。
“新皇是谁?”我问。
“是……是晋王……赵璟殿下……”小德子提到新帝名讳,下意识地挺直了点腰板,随即又立刻塌了下去,无比惶恐,“殿下……殿下已在崇德殿登基……特命奴才……恭迎您……移驾……长乐宫……”他终于把后面的话挤了出来,说完后整个人几乎虚脱。
长乐宫?那是苏晚棠住过的地方,也是历来皇后的居所。
“不去。”我淡淡吐出两个字。
小德子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不……不去?可……可陛下旨意……”
“告诉他,”我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平静无波,“我就住这里。清净。”
小德子彻底傻了,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这冷宫破败不堪,是罪妇囚禁之地!新帝下旨让这位……这位神仙般的人物去住皇后才能住的长乐宫,她竟然……不去?还要住冷宫?!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这差事比想象中恐怖一万倍!
“这……这……”他哆嗦着,想劝又不敢。
“还有事?”我语气微冷。
“没……没……奴才……奴才这就去……回禀……回禀陛下!”小德子如蒙大赦,又像是被鬼追,连滚爬爬地起身,仓皇无比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门。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抬起手腕,那只清心玉镯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青色光晕。它曾是纯懿皇后的旧物,如今戴在我手上。
新皇赵璟……晋王。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他能登基,大概是因为其他有实力的皇子在赵珩最后的日子里,斗得太狠了吧?
他让我去长乐宫,示好?还是试探?或是……想把这尊“大佛”请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无所谓了。
阳光透过槐树稀疏的新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很轻,带着初冬特有的干爽气息。
我靠在冰冷的宫墙上,闭上眼。墙角的破碗里,积了浅浅一层新落的枯叶。
手腕上的玉镯,温润依旧。
更新时间:2025-11-05 23: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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