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眉眼像我,却比我年轻鲜活。
他让她住进主院,让我搬去偏房。
全京城都笑我,正头夫人活得不如妾。
我安静地收拾行李,没有一句怨言。
沈砚却突然摔了我的箱子:「你为什么不哭?」
他不知道,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续命系统。
每当他让我伤心一次,系统就会提示:「积分+1,可兑换一天生命。」
而就在昨天,系统告诉我:「积分已满,恭喜您获得永生。」
现在,我只想看着他,如何耗尽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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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鹅黄衣裙,梳着未出阁少女的发式,眉眼依稀有我的影子,却比我更鲜亮,饱满的脸颊透着胭脂色的红润,眼神怯生生,带着初入侯府的惶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跟在沈砚身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他墨色常服的袖口。
沈砚的目光,掠过满院垂手侍立的仆人,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我已站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春末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挽月,”他唤我的名字,声线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阿棠。西苑的偏房潮湿,她身子弱,住不惯。你收拾一下,搬去那里,把主院让出来。”
他甚至没用商量的口吻,是直接的通知。像吩咐下人,腾挪一件不重要的家具。
院子里静得可怕,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同情、怜悯、幸灾乐祸,针一样扎在背上。全京城很快都会知道,靖安侯沈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将结发七年的正妻赶出了正房。
我垂着眼,看着青石地缝里钻出的一线嫩绿草芽,轻声答:“好。”
只有一个字。没有质问,没有眼泪,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无。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我这反应,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更不合情理。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个叫阿棠的姑娘,转身进了主屋。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帘一幔,都是我亲手布置,沾染了七年岁月的痕迹。如今,要亲手拆离。
我的东西不多,一些衣物,几本书,还有一只上了锁的檀木匣子。我收拾得很慢,一件件叠好,放入箱中。心底那片曾经为他翻涌过、灼热过的海,早已干涸,露出冰冷而坚硬的礁石。
七年前,十六岁的沈砚,红衣白马,穿越大半个京城来迎娶我。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侯府世子,我是翰林院学士家的嫡女。人人都道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什么时候变的?或许是他继承爵位,在朝堂上日渐沉郁;或许是一次次期望,换来更多失望;或许是无数个独守空闺的夜,将眼底的光一点点磨灭。
「积分+1,可兑换一天生命。」
第一次听到脑中这个冰冷的机械音,是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夜。我等他归来,等到烛火燃尽,天光将明。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看也没看蜷在榻上的我,径直去了书房。
那时,心口尖锐的疼痛过后,便是这奇怪的提示音。
起初我不懂,后来才明白。每一次因他而起的伤心,都能累积积分,兑换成我苟延残喘的时日。
多可笑。我的命,竟要靠他的薄情来延续。
箱子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夫人……”陪嫁丫鬟锦书红着眼眶,声音哽咽。
我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刚欲提起箱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伸过来,狠狠将箱子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箱锁崩开,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
沈砚站在我面前,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怒意。他死死盯着我,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温挽月,你为什么不哭?”
他不解,他困惑。他以为我会闹,会质问,会像所有遭遇背叛的妻子一样歇斯底里。他大概连如何应对我的哭闹都想好了,唯独没想过,我会是这般逆来顺受的死水模样。
我缓缓蹲下身,默默拾捡着散落的衣衫,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他不知道,就在昨天,我最后一次因为他允许阿棠动用我的嫁妆头面而心口刺痛时,那个伴随我三年的机械音,发出了最后的通告:
「积分已满,恭喜您获得永生。」
永生。
多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可于我而言,意味着我不再需要靠他的心冷、他的薄情来维系呼吸。意味着我与这个男人之间,最后一丝被迫的牵连,也彻底断了。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甚至极轻地、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
沈砚像是被这微不可察的笑意刺到,猛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怒意更盛,却掺杂了一丝……惊疑不定。
他不懂。
他以为这是他肆意妄为的开始。
他以为我的沉默是懦弱,是认命。
他不知道,他正在挥霍的,是他自己漫长余生里,最后一点值得回忆的温存。
我抱起收好的衣物,绕过他,走向那间终年不见多少阳光的偏房。
身后,是散落一地的过往,和那个因为我“不哭”而骤然失态的男人。
路还长。
我有的是时间,看着他如何一步步,走到灯火阑珊,形单影只的境地。
毕竟,永生者的目光,最是耗得起。
我抱着衣物走进偏房。
这里果然潮湿,墙角漫着深色的水渍,空气里浮动着陈腐的霉味。一张旧木床,一方缺了角的桌,便是全部。
锦书跟进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夫人,他们怎能这样对您……”
我将衣物放在床上,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别哭。”
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是下人们忙着将主院重新布置,搬动家具的声响,阿棠娇俏的笑声,还有沈砚低低的嘱咐。
锦书哭得更凶了。
我走到窗边,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破旧窗棂望出去。斜斜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主院的一角。沈砚扶着阿棠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动作轻柔,是他早已忘记该如何对我的体贴。
阿棠仰着脸对他说了什么,他微微颔首。
心头一片麻木。没有预料中的刺痛,也没有那个冰冷的提示音。
系统沉寂了。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原来不再被那个声音衡量着悲伤,竟是这般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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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没人来请,也没人送来饭食。仿佛这偏房里住着的,不过是一缕幽魂。
锦书气得要去理论,我拉住了她。
“不必。”
我从随身带过来的小包裹里取出几块糕点,分给她:“先垫一垫。”
这是我最后的体面,不需要任何人施舍。
夜色渐浓,偏房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主院的方向却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杯盘碰撞的清脆,还有女子婉转的歌声。
沈砚在为她接风洗尘,宴请宾客。
他将她捧在手心,让我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锦书坐在小杌子上,靠着床沿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我拿了件外衫给她披上。
院门似乎被轻轻推开,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我没有动,依旧就着昏暗的灯光,翻看手里那本早已翻烂的诗集。书页边缘起了毛,像我这颗被岁月和他一同磨损的心。
门外的人站了许久。
我知道是谁。除了他,这府里谁还会深夜来这被遗忘的角落。
他大概是想看看我是否在哭,是否在后悔,是否在独自舔舐伤口。
可惜,要让他失望了。
许久,那脚步声终究还是离开了,带着比来时更重的沉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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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我带着锦书去给老夫人请安。
不出所料,在院门口被拦了下来。
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妈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老夫人说了,夫人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往后这晨昏定省,就免了。”
锦书气得浑身发抖。
我微微颔首:“多谢妈妈告知。还请妈妈转告母亲,保重身体。”
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
我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
沈砚带着阿棠从另一条路走来,显然也是刚请完安出来。阿棠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撒花裙,鬓边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那是我嫁妆里的东西。她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沈砚身后缩了缩,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沈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我看到那支步摇时的失态?期待我像个怨妇一样冲上去质问?
我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微微屈膝:“侯爷。”
态度疏离,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然后,不等他回应,便直起身,带着锦书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神没有在阿棠身上,也没有在那支步摇上停留半分。
空气中只留下我走过时带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姐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身后传来阿棠怯怯的声音。
沈砚没有回答。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影上,灼热,又带着某种困兽般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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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安分守己地待在偏房那一方小天地里。
沈砚似乎铁了心要让我难堪。
他带着阿棠游湖,赏花,听戏。他让管家将府中的中馈对牌交给阿棠掌管。他甚至允许阿棠动用我的小厨房,只为她半夜想吃一碗冰糖血燕。
府中的下人最是势利,见风使舵,克扣偏房的用度,饭菜时常是冷的、馊的。锦书几次要去争辩,都被我按下。
“夫人,您就任由他们这样作践吗?”锦书替我梳着头,看着铜镜中我平静无波的脸,哽咽道。
镜中的女子,面色有些苍白,眉眼间却是一片沉寂的山水,不起波澜。
“由他们去。”
我轻声道。争来的,从来不是自己的。更何况,这些俗物,早已不入我心。
偶尔在府中遇见,沈砚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沉。
他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我。从前的温挽月,会因他晚归而担忧,会因他蹙眉而忐忑,会因他一句温言而欢喜半天。
那时的我,鲜活,生动,所有的情绪都与他息息相关。
而现在,我像一口枯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半点回响。
一日午后,我在偏房后的小院里修剪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这是唯一一点属于我的,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重,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我没有回头。
沈砚走到我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我。他沉默着,目光落在我拿着花剪的手上。
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温挽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剪下一段枯枝,动作未停。
“妾身无所求。”
“无所求?”他像是被这句话激怒,猛地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住在这破屋子里,吃着下人都不如的饭食,这就是你想要的?”
手腕上传来剧痛,我蹙了蹙眉,抬眼看他。
他的眼底布满了红丝,下颌紧绷,那里面翻涌着怒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在慌什么?
慌我的无动于衷?慌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心爱慕,最终却将我的心一刀刀凌迟的男人。
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侯爷,”我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院子里,却清晰无比,“我在看着你呢。”
看着你如何,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消耗殆尽。
看着你如何,在你亲手构建的牢笼里,作茧自缚。
沈砚瞳孔骤缩,抓着我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低头,继续修剪我的花枝。
指尖拂过一片新生的嫩叶,柔软而坚韧。
春日将尽,夏日悠长。
我有的是时间。
日子像浸了水的宣纸,沉甸甸地往下坠。
偏房的日子清苦,却难得清净。那些刻意怠慢的奴仆,见我这正头夫人始终不发一言,逆来顺受,久而久之,连踩上一脚都觉得无趣,除了必要的冷遇,倒也懒得再来寻衅。
锦书起初还日日垂泪,后来见我实在平静,便也渐渐收了声,只默默将我能接触到的东西打理得尽量妥帖,将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伺弄得抽出了几丝绿意。
沈砚再没踏足过偏房。
但他无处不在。
府里时时能听到关于主院的议论,下人们交头接耳,说着侯爷如何为阿棠姑娘一掷千金,搜罗奇珍异宝;如何带她夜游灯市,体贴入微;又如何因她一句不喜某道菜色,便发落了伺候多年的厨子。
阿棠姑娘,成了靖安侯府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而我,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蒙着灰尘的旧物。
偶尔在园中远远遇见,阿棠身边的丫鬟声音会陡然拔高,满是谄媚地议论着她新得的云锦料子,或是头上那支南海珍珠簪如何光华夺目。阿棠则会微微蹙眉,轻声呵斥:“休要胡言,仔细冲撞了夫人。”
那姿态,是胜利者才有的,游刃有余的怜悯。
我通常只是微微颔首,便错身而过。那珍珠的光泽,确实刺眼,却再也不能让我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系统沉寂后,连带着将他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心门之外。
直到那日午后。
我正在小院里给一株新移栽的月季培土,锦书急匆匆从外面回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礼数都忘了。
“夫、夫人……侯爷,侯爷他动了您的库房!把、把老夫人当年给您的那个紫檀嵌螺钿妆奁,拿去给阿棠姑娘盛首饰了!”
我握着花铲的手,微微一顿。
那妆奁,是沈家传给嫡媳的信物,里面曾装着我和沈砚定亲时交换的庚帖,也曾装满过我少女时期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后来心冷了,便将那些旧物锁了进去,连同那把小小的、象征着正室权力的钥匙,一起尘封。
我以为我早已不在意。
可当真正听到它被如此轻贱地拿去讨好另一个女人时,心口某个早已结痂的角落,还是被猛地撕扯了一下。
不疼。
只是空落落的,带着一种钝钝的凉意。
「积分+0」
脑中一片寂静。
果然,不会再有了。
我垂下眼,继续将湿润的泥土培在月季根部,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知道了。”
锦书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夫人!那是您的……”
“身外之物罢了。”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她若喜欢,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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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宫里赏下几匹罕见的冰绡纱,轻薄如烟,夏日里做成衣裳最是凉爽舒适。往年,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先紧着我这侯府主母。
这次,沈砚直接让人全部送去了主院。
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阿棠用这冰绡纱做了两身衣裙,一身水红,一身月白。穿着那身水红的,在府中莲池边“偶遇”了下朝归来的沈砚。
据说,侯爷当时便赞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赞誉随着风,一字不落地吹进了偏房。
锦书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
我却只是就着昏暗的油灯,慢慢缝补一件旧衣的袖口。针脚细密均匀,一如我此刻的心境,密不透风,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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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我被雷声惊醒,拥着薄被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被闪电一次次照亮的、疯狂摇曳的树影。
忽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惶急的呼喊,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侯爷!侯爷不好了!阿棠姑娘突发急症,浑身滚烫,呕血不止!”
整个侯府瞬间被惊醒,灯火次第亮起,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我能听到沈砚压抑着焦躁的怒吼,听到仆妇们惊慌的跑动声,听到请大夫的催促声……所有的声音,都朝着主院的方向涌去。
偏房这边,依旧死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这场慌乱之外。
锦书披衣起来,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快意,随即又化为担忧:“夫人,这……”
我重新躺下,拉高薄被,翻了个身,面向冰冷的墙壁。
“睡吧。”
声音淹没在轰隆的雷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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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棠的病来势汹汹,连着几位太医看了都摇头,说是邪风入体,引发了陈年旧疾,情况凶险,需用一味极其罕见的药材做药引,名曰“血蟾衣”。
沈砚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悬重赏,派快马,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
五日后,药材终于寻到。却听说那献药的道士言明,此物性烈,需以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为引,调和药性,方能起效。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窗边看书。
沈砚闯了进来。
他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浑身散发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气息。
他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婆子,一个托盘上放着那味珍贵的“血蟾衣”,另一个,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银质小刀,和一个白玉碗。
“挽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我放下书,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混乱而急切,带着孤注一掷的猩红:“阿棠需要药引。”他的目光,落在我心口的位置,“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
偏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锦书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侯爷!您不能……”
沈砚一把推开她,目光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盼:“挽月,只有你了!你是我的正妻,名分上,你便是她最亲的人!”
多么可笑的说辞。
需要她年轻鲜活时,我是碍眼的旧人。
需要她活命时,我成了“至亲至爱”。
我看着他那张因另一个女人而焦虑扭曲的俊脸,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过我痴恋、如今却只为别人癫狂的眸子。
心口那片麻木的冰凉,似乎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我缓缓站起身。
走到那个放着银刀和白玉碗的托盘前。
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刀柄。
然后,我抬起眼,对上沈砚骤然亮起、充满希冀的目光,极慢,极清晰地,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笑容。
“侯爷,”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沈砚脸上的急切和希望,瞬间凝固。
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相信,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死死盯着我。
我收回手,不再看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转身,重新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书。
“锦书,送客。”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那句话落下后,偏房里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以及沈砚粗重得骇人的呼吸。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濒临失控的颤抖。
我没有重复。只是垂眸,将书页翻过一篇,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温挽月!”他猛地踏前一步,带起的风几乎掀动了油灯的火苗,阴影瞬间将我笼罩。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骼的哀鸣。“那是人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如此恶毒!”
恶毒?
我抬眼,迎上他暴怒的视线。他的手指像铁钳,烫得灼人,曾经这双手,也曾在冬夜里为我暖过手,如今却为了另一个女人,恨不得将我的腕骨捏碎。
“侯爷,”我平静地开口,手腕上的剧痛让我的声音微微发紧,却依旧没有半分波澜,“需要我提醒您吗?是您亲自将我赶出正院,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占据了我的位置,动用我的嫁妆,掌管我的中馈,穿着御赐的冰绡纱在她面前邀宠。如今,您为了救她的命,要来取您结发妻子的心头血。”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究竟是谁,比较恶毒?”
“你——”沈砚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铁青,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下一瞬就要将我撕碎。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困兽,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顺隐忍的我,会有一天,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将他所做的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侯爷!侯爷不可啊!”锦书扑过来,哭着想去掰他的手,却被沈砚一把挥开,踉跄着撞在桌角。
“滚出去!”沈砚看也没看她,厉声喝道。
锦书含泪看着我,我微微颔首,她才捂着撞痛的手臂,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我们这对早已名存实亡的夫妻。
门被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那托盘上闪着寒光的刀和白玉碗。
沈砚死死盯着我,眼神变幻,从暴怒,到焦躁,再到最后,竟染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挽月……”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算我……求你。阿棠她……不能死。”
求我?
为了那个女人,高高在上的靖安侯,竟然对我说出了“求”字。
心口那片冰凉,似乎蔓延到了指尖。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尽所有去爱恋的男人,此刻为了另一个女子,在我面前低下他尊贵的头颅。没有感动,没有酸楚,只有一种近乎荒谬的疏离感。
“侯爷求错人了。”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的力道依旧很大,但我一点一点,极其坚定地,将手腕从他掌心挣脱出来,那上面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甚至泛着青紫。
“我的血,救不了她。”我抚着疼痛的手腕,声音淡漠,“更何况,我为何要救一个夺我夫君,占我地位,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人?”
“她没有!”沈砚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阿棠她单纯善良,她从未想过取代你!”
“是吗?”我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落在雨声里,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的嘲讽,“那真是我心胸狭隘,容不得人了。”
沈砚被我这态度彻底激怒了,或者说,是恐慌了。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外风雨交加的黑夜,指向主院的方向,声音嘶哑:“温挽月!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冷漠,刻薄,见死不救!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挽月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眼底那陌生的、带着憎厌的审视。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明明灭灭。
良久,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夜色。
“侯爷,”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融入了雨声中,“那个会为你哭,为你笑,为你一句话忐忑不安,为你一个眼神欣喜若狂的温挽月……”
我顿了顿,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早就死了。”
“是被你,亲手一点一点,杀死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接着是托盘被狠狠掼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那柄银质小刀撞在墙角,发出清脆的鸣响,白玉碗摔得粉碎,那珍贵的“血蟾衣”也散落在地,沾染了灰尘。
我没有回头。
脚步声踉跄着远去,带着无法掩饰的仓惶和暴怒,重重地摔门而去。
风雨声重新充斥了耳膜。
我依旧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像一道道冰冷的泪。
锦书悄悄推门进来,看着满地狼藉,吓得脸色发白:“夫人,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转身,看着地上那碎裂的白玉片,和那孤零零躺着的“血蟾衣”。
弯腰,我将那药材拾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收起来吧。”我将它递给锦书,“或许,哪天能用得上。”
锦书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我走到床边,躺下,拉过薄被。
外面风雨依旧,主院方向的慌乱似乎并未停歇,隐隐还有哭声传来。
我闭上眼。
沈砚,这才只是开始。
你要救她的命。
而我,只想看看,你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那一夜之后,侯府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
主院依旧灯火通明,汤药的气息日夜不散,弥漫在整个府邸,带着一种沉疴难起的压抑。沈砚再未踏足偏房,甚至连那片区域都仿佛成了他的禁地,偶尔远远瞥见,他也会立刻移开视线,步履匆匆,像是要逃离什么瘟疫。
下人们噤若寒蝉,传递消息时都压低了嗓音。阿棠姑娘的病未见起色,侯爷的脾气也越发暴戾,听说已经发落了好几个伺候不经心的仆役。
锦书偶尔从外面回来,会带回一些零碎的消息。
“听说侯爷请了城外白云观的道士来做法事,说是冲撞了邪祟……”
“侯爷悬赏万金,派人去南疆寻什么巫医了……”
“侯爷今日在朝堂上,因为一点小事和御史大夫起了争执,被皇上申饬了……”
我听着,手里依旧侍弄着那几盆渐渐有了生气的花草,或是翻着那些早已翻烂的书册,不置一词。
心头血的风波似乎过去了,但我知道,沈砚没有放弃。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用尽一切方法,试图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而我,是他计划中,最初也是最后,却未能如愿的那一环。这失败,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也横亘在我们之间,让他连面对我都觉得难堪。
直到那日,宫里的内侍突然驾临,带来了皇后的口谕,宣靖安侯夫人明日入宫觐见。
旨意是下给“靖安侯夫人”的。
传旨的内侍站在侯府正堂,态度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沈砚站在下首,脸色变幻不定。阿棠病着,自然无法接旨。而我这正头夫人,虽然被冷落在偏房,但名分上,依旧是皇后要见的那个“靖安侯夫人”。
内侍离开后,沈砚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我。
“明日……”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皇后娘娘召见,你……准备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比如让我谨言慎行,比如不要提及府中近况,但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需要什么,让管家去准备。”
这是自那夜之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微微屈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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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换上了一身符合规制的命妇朝服,颜色是沉稳的靛蓝,绣着繁复的翟纹。头上戴着珠翠,脸上施了薄粉,遮掩了偏房清苦生活留下的些许痕迹。
镜中的女子,眉目沉静,气质清冷,虽不复当年明艳,却自有一股历经风雨后的从容。
沈砚站在马车旁,看着我一步步走来。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陌生的审视,似乎直到此刻,他才重新意识到,我这个被他弃如敝履的正妻,依旧有着代表靖安侯府门面的身份。
马车一路向皇城驶去,车内一片沉寂。我和他分别坐在两端,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几次抬眼看向我,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能问什么?问我是否会向皇后诉苦?问我是否会借此机会让他难堪?
他不懂。我早已不屑于此。
坤宁宫内,香气袅袅。
皇后端坐在上首,凤仪威严。我依礼参拜,举止得体,无可挑剔。
“快起来吧。”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瞧着清减了些。”
“劳娘娘挂心,妾身一切安好。”我垂眸应答。
皇后又询问了些府中琐事,问候了老夫人,我都一一应对,言辞谨慎,既不诉苦,也不刻意粉饰太平。
闲话片刻后,皇后话锋微微一转,状似无意地道:“听闻沈爱卿近日府上似乎有些……忙碌?本宫偶闻太医署提及,府上请了几位太医?”
我的心微微一动。果然来了。
沈砚为阿棠如此大动干戈,怎么可能瞒得过宫里的耳目。
我抬起头,迎上皇后探究的目光,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宽容:“回娘娘,是府中一位客居的姑娘染了疾,侯爷心善,多方延医问药,难免惊动了些。”
我没有提及阿棠的身份,只用“客居的姑娘”轻轻带过,既点明了事实,又全了侯府的颜面,更将沈砚的举动归咎于“心善”。
皇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作淡淡的唏嘘:“沈爱卿确是……重情之人。”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你毕竟是正室,府中事宜,还需多费心操持,莫要失了体统。”
“娘娘教诲的是,妾身记下了。”我再次垂首。
皇后又赏了些东西,便让我退下了。
自始至终,我没有说沈砚一句不是,没有流露半分委屈。但我的平静、我的得体、我那句“客居的姑娘”和“侯爷心善”,已然在皇后心中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贤惠隐忍的正妻,一个宠妾不明事理的侯爷。
这就够了。
走出坤宁宫,阳光有些刺眼。沈砚等在宫门外,见我出来,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娘娘说了什么?”
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间那份因另一个女人而生的焦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娘娘关怀侯爷,让您好生为朝廷效力,勿要为后宅琐事过分劳神。”我淡淡地道,将皇后的“提点”稍微转换了措辞。
沈砚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仔细看着我的脸色,想从中找出些许端倪,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回府吧。”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沈砚几次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
他或许在怀疑我是否说了什么,或许在困惑我为何如此平静,或许……是在我那无懈可击的应对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
马车驶入侯府,我刚要下车,他却突然开口。
“挽月。”
我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他坐在那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
“那个妆奁……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回去。”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是那个被拿去给阿棠盛首饰的紫檀嵌螺钿妆奁。
心底那片冰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不必了。”我轻声道,语气疏淡,“旧物而已,侯爷处置了便是。”
说完,我不再看他,扶着锦书的手,下了马车,径直走向那间偏僻、潮湿,却独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将他和他那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弥补,一同抛在了身后。
旧物不值得留恋。
旧人,亦然。
阿棠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夏天。
在一个闷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黄昏,主院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随即是整个侯府骤然陷入的死寂。那弥漫了数月的汤药味,仿佛被这哭声骤然掐断,只剩下一种空茫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安静。
锦书从外面回来,脚步很轻,脸上带着一种不知是唏嘘还是释然的表情,低声道:“夫人,……没了。”
我正给那株月季浇水,闻言,水流顿了顿,然后继续均匀地洒在泥土上。
“知道了。”
没有意外,也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消息。
沈砚将自己关在主院里,三日未曾出门。
没有人敢去打扰。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整个侯府像一座空寂的坟墓。
第四日,主院的门开了。沈砚走了出来。
锦书形容他“瘦脱了形,眼窝深陷,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素服,眼神直勾勾的,看人时没有一点活气”。
他开始正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阴郁。府里再也听不到丝竹之声,看不到半点鲜亮颜色。他遣散了大部分歌姬乐师,连带着府中用度也削减了许多,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衰败。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阿棠,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但他也没有踏足过后院任何一位妾室的房间,包括我这间偏房。
他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口枯井,将所有情绪都埋葬在了那个闷热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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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时,老夫人病倒了。
年纪大了,加上府中接连变故,忧思成疾,来势汹汹。
沈砚侍疾床前,亲尝汤药,衣不解带。他对待母亲,倒是显出了为人子应有的孝道和耐心。
我去晨昏定省时,偶尔会与他碰面。他总是垂着眼,不与我对视,偶尔目光无意间扫过,也很快移开,像是被什么烫到。
老夫人病中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一次我喂她喝完药,她浑浊的眼睛看了我许久,枯瘦的手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挽月……”她声音嘶哑,带着喘,“砚儿他……他对不住你……”
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这个家……不能散啊……”她眼角渗出混浊的泪,“你……你是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你得撑着……”
我依旧沉默,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撑着?这个从根子上就开始腐朽的家,还有什么可撑的?
老夫人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溘然长逝。
侯府再次挂起了白幡。
这一次的丧事,办得比阿棠那时隆重得多,却也冷清得多。沈砚按制丁忧,卸了所有职务,整日待在书房,或是守在灵堂。他穿着粗麻孝服,跪在灵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我以嫡媳的身份,主持着丧仪的琐事,接待吊唁的宾客。举止合度,神情哀戚,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感受不到多少真切的悲伤。
所有人都说,靖安侯夫人,真是贤惠得体,坚韧不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躯壳里,那颗心早已冷却成灰。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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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过后,侯府彻底沉寂下来。
沈砚丁忧在家,无所事事。他不再出门访友,不再饮酒作乐,大多数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是看书,有时,只是对着窗外出神。
府里的下人越发少了,偌大的宅院,常常静得能听到落叶的声音。
一个午后,我带着锦书在花园里散步,消化食滞。秋日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走到莲池边,却见沈砚独自一人站在那儿,望着早已凋谢残败的荷梗,不知在想什么。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苍色直裰,身形萧索,鬓角竟已有了几缕刺眼的白霜。
不过而立之年。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
目光相触的瞬间,他似乎怔了一下。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茫然的、仿佛隔了一世般的恍惚。
他就那样看着我,看了很久。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探究,也没有了往日那焦躁的逃避。
那是一种空的,仿佛什么都没了,又仿佛承载了太多,最终归于死寂的平静。
我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与他静静对视。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他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
锦书屏息站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慢地、极慢地转回了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一片枯败的莲池。
我收回视线,带着锦书,沿着来路,安静地离开。
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还在那里。
会一直在那里。
困在他自己亲手构建的,繁华落尽、形单影只的牢笼里。
而我,将带着这具永生的躯壳,冷眼旁观,看他如何耗尽余下的,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直至,时间的尽头。
更新时间:2025-11-05 23: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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