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压下心头的波澜，决定再试一次。

“《开塞篇》，第三段，前两句。”

这一次，他出的题更刁钻。

嬴宸几乎没有思考。

“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凡战者，民之所恶也，能使民乐战者，王。”

他背完，还顺带加了一句自己的理解。

“这一篇的核心，就是说要顺应时代的变化，不能墨守成规，要用利益和荣誉去驱动百姓，让他们乐于为国而战。”

“轰！”

嬴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如果说之前的背诵是震惊，那此刻，就是骇然。

他不但会背，他还能理解其中的核心要义！

这已经不是神童可以解释的了，这是妖孽！

嬴政站起身，在殿内踱步，脚步声略显急促。

他停下，转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嬴宸。

他忽然换了个路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

嬴宸脱口而出：“思无邪。”

“礼之用，和为贵。”

嬴宸接道：“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君子成人之美。”

“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嬴政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一步步走到嬴宸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孙儿平齐。

“君使臣以礼。”

嬴宸清澈的童音响起：“臣事君以忠。”

一问一答，行云流水。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小脸，心中翻江倒海。

他考的这些，早已超出了《商君书》的范畴，全是儒家经典。

他这个自己一心想培养成法家继承人的长孙，对儒家典籍的熟悉程度，竟然也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

这简直是……

“皇爷爷。”

嬴宸忽然开口，打断了嬴政的思绪。

“您后面考的，都不是《商君书》里的内容了。”

嬴政喉咙有些发干：“你如何得知？”

“因为我爹爹书房里的书，我都记得呀。”嬴宸一脸的天真无邪，“爹爹书房里，儒家的书最多啦。”

扶苏！

听到这个名字，嬴政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来了。

扶苏那小子，身边就围着一群儒生，天天把“仁义”“德政”挂在嘴边，为了几个方士就跟自己顶撞。

他这个宝贝孙子，在扶苏府里待了三年，耳濡目染，岂不是把那些迂腐的东西全都学了过去？

嬴政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幸好！

幸好自己发现得早！

要是再晚几年，等这孩子的心性被儒家那套彻底定型，那就悔之晚矣。

现在把他接到宫里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棵小树苗虽然长歪了点，但根子是好的，只要用心修剪，一定能掰回正道。

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决断。

嬴政重新调整了计划。

他原本打算让嬴宸慢慢学，可现在看来，必须得下猛药。

胡亥那小子，今年十三岁了，每日的功课也不少。

就按胡亥的标准来要求这小子！

不，要比胡亥更严苛。

过段时日，让这兄弟俩一起考校一番，也好让胡亥看看，什么叫天外有天。

嬴政的心思定了下来。

他重新看向嬴宸，语气缓和了些。

“那你以为，《商君书》中所言之道理，如何？”

这是在考校他的见解了。

嬴宸卡壳了。

他能怎么说？

说商鞅变法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但其理论过于严苛，有其历史局限性，需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这话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出来，那就不叫神童，那叫借尸还魂了。

他只能憋出一句：“有些道理，有些……又不太对。”

听到这个回答，嬴政反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这小子还没妖孽到能对《商君书》评头论足的地步。

他对儒家典籍熟稔，大概率是强闻博记，真论到法家精髓的理解，还是一张白纸。

这便好办了。

只要思想还没被“污染”，一切都好说。

“你说的不错。”嬴政站起身，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起，你便去藏书阁，将《韩非子》通读一遍。”

“会背也要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朕琢磨透里面的意思。”

“晚膳时，朕要考你读书心得。”

“在读完之前，不许出宫贪玩，听见了吗。”

嬴宸耷拉下小脑袋。

“听见了，皇爷爷。”

得，刚过了随堂测验，又来了家庭作业，还是带晚自习检查的那种。

这日子，没法过了。

嬴政看着他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嘴角不经意地扬了一下。

小孩子，就得管束。

“去吧。”

“诺。”嬴宸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身朝殿外走去。

看着嬴宸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嬴政脸上的那点笑意也随之收敛。

他对着殿外空无一人的地方，低声唤道。

“来人。”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臣，蒙毅，拜见陛下。”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为人，平直，没有多余的起伏。

嬴政并未让他平身，而是踱步到他面前。

“蒙卿，近来廷尉府可有大案要案？”

蒙毅垂首答道：“回陛下，大秦律法昭昭，行之有效。天下郡县，凡有争讼，皆有法可依，有律可循。”

“偶有疑难杂案，臣与廷尉府诸僚属，亦可依律裁断，不敢有误。”

言下之意，大秦法治清明，他这个廷尉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没什么需要惊动陛下的。

“好。”

嬴政吐出一个字。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御座，坐下。

“今日召你前来，非为公事。”

蒙毅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朕，要交给你一个差事。”

嬴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朕要你做一名老师。”

蒙毅的眉梢微微地动了一下。

老师？

让他这个掌管大秦司法，日理万机的廷尉去做老师？

教谁？

皇子之中，胡亥已有专人教导，其余皇子公主也各有安排。

“臣愚钝，不知陛下欲让臣教导何人？”

蒙毅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解。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弧度。

“一个三岁的孩童。”

“三岁？”

饶是蒙毅素来沉稳，此刻也绷不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教一个三岁的奶娃娃？

这是何意？

让他堂堂九卿之一，去教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娃娃识文断字？

这简直是大材小用到了离谱的程度。

嬴政慢悠悠地补充道：“这孩子，是朕的长孙，嬴宸。”

嬴宸。

扶苏公子之子。

蒙毅的脑子飞速转动。

他的兄长蒙恬，正在上郡与扶苏公子一同戍边。

陛下让他教导扶苏公子的儿子，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可就多了。

是敲打？是拉拢？还是单纯的恩宠？

蒙毅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这道旨意，他不能拒，也无法拒。

“原来是长孙殿下。”

蒙毅重新低下头，拱手道：“臣，遵旨。”

更新时间：2025-11-05 23: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