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刚跨出萧府的门槛,我手里那碗温热的莲子羹还没递到嘴边,嫡姐萧晚桐尖利的嗓音就刺穿了花厅的宁静。
“我不嫁!谁不知道谢家那个痨病鬼活不过今年冬天!”她死死攥着描金的庚帖,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转身扑向端坐上首的嫡母王氏,“娘!您真忍心让女儿跳进那个火坑守寡吗?萧家还有别的女儿啊!”
王氏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目光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我端着碗,指尖冰凉。莲子羹甜腻的香气突然变得令人作呕。
“晚棠,”王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刻意放软了几分,“你姐姐身子娇贵,受不得那病气冲撞。你是庶女,自小在庄子上长大,身子骨结实。这门亲事,委屈你了,就替你姐姐走一趟吧。谢家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不会亏待你一个冲喜的庶媳的。”
委屈?我心里冷笑。谢珩,谢家那个据说病入膏肓、连床都下不了的嫡长子,他的“冲喜新娘”,谁当谁就是京城最大的笑话,更是随时准备守寡的活靶子。
我刚想开口,父亲萧承泽,那个永远在嫡母面前沉默如石的男人,此刻却皱紧了眉头,破天荒地出声:“夫人,这……这毕竟是桐儿的婚约,临时换人,谢家那边如何交代?御史台那边……”
王氏眼皮都没抬,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老爷糊涂了。谢家如今什么光景?一个快死的儿子,能娶到我们萧家的女儿,哪怕是庶女,也是他们祖上积德。至于御史台?”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萧家嫁女,嫁的是庶是嫡,难道还要向朝廷报备不成?晚棠的庚帖,我已经让人重新写好了。”
她挥了挥手,旁边侍立的一个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我手里那碗碍事的莲子羹,另一个粗壮的婆子则一左一右钳住了我的胳膊。
“二小姐,夫人这是为您好,给您寻了个好归宿呢。”婆子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知道反抗无用。嫡母决定了的事,父亲都只能沉默。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生母早逝,在庄子上自生自灭长到十四岁才被接回府,像个物件一样摆着。我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在嫡姐需要时,充当她的垫脚石或是替死鬼。
“女儿……明白了。”我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
庚帖被强行换掉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萧府。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多了怜悯,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冲喜的庶女,命比纸薄。
婚期被王氏以“冲喜宜早不宜迟”为由,强行定在了三日后。
这三日,我被关在狭小的西厢房里,门口有婆子守着。送来的饭菜寡淡无味。我知道,她们怕我逃跑,更怕我寻死,坏了这桩“好事”。
第二日深夜,嫡姐萧晚桐带着一身浓郁的香风,推开了我的房门。她穿着簇新的苏绣罗裙,头上的金步摇晃得刺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怜悯。
“我的好妹妹,”她走到我简陋的梳妆台前,拿起一支我从未戴过的素银簪子把玩着,“姐姐真得谢谢你。替姐姐去谢家‘享福’。”她特意加重了“享福”两个字,笑容里淬着毒,“谢珩那个短命鬼,听说连喘气都费劲,你可得好好‘伺候’着,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临走前还能给你留个一男半女傍身呢?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静静地看着她。她以为我会哭,会闹,会绝望。但我没有。在庄子上那些年,我见过更冷的世态炎凉。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姐姐说笑了。”我声音平淡无波,“妹妹福薄,只盼着能安稳度日。”
萧晚桐对我的平静显然不满意,她止住笑,眼神变得阴鸷:“安稳?哼,到了那种地方,你就知道什么是‘安稳’了!记住你的身份,一个冲喜的庶女,在谢家给我夹紧尾巴做人!要是敢做出什么有损萧家脸面的事……”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母亲有的是办法让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丢下狠话,像只骄傲的孔雀般转身离开,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香气和冰冷的恶意。
第三日,天未亮,我就被婆子们从床上拖起来。没有嫡女出嫁的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只一件赶制出来的、不太合身的正红嫁衣,用料普通,绣工粗糙。头发被草草挽起,插上几朵敷衍的绒花。一块粗糙的红盖头蒙在头上,遮住了视线,也遮住了外界所有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
我被塞进一顶青色小轿,晃晃悠悠地抬出了萧府侧门。没有鼓乐喧天,没有亲人相送。街道上早起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轿壁上。
“听说了吗?萧家那个庶女,替嫡姐嫁去给谢家病秧子冲喜了……”
“啧啧,可怜见的……”
“有什么可怜的,一个庶女,能嫁进谢家,也是造化了……”
“造化?守寡的造化吗?谢大公子那身子骨……”
轿子颠簸着,我的心也沉在谷底。谢家。那个据说因为嫡子病危而愁云惨雾、摇摇欲坠的勋贵之家。我的未来,会是什么?守着一个病弱的丈夫,在深宅大院里枯萎凋零?或者,直接守寡,成为一个无足轻重、被人遗忘的“谢萧氏”?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外面传来稀稀拉拉的几声爆竹响,还有管家苍老而疲惫的唱喏声:“新娘子到——”
一只手粗鲁地掀开轿帘,一只同样粗糙的手伸进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几乎是踉跄着被拖出轿子。红盖头挡住了视线,我只能看到脚下青砖的缝隙和一双双穿着各色鞋子的脚。空气里有淡淡的药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沉闷。
没有热闹的喧哗,没有宾客的恭贺。整个谢府,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被搀扶着,或者说被推搡着,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然后是漫长的、七拐八绕的回廊。脚下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搀扶我的人沉默得可怕。周围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也都轻得像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死寂。
终于,我被带进一间屋子。药味瞬间浓郁了十倍不止,浓烈得呛人。
“大公子,新娘子来了。”搀扶我的婆子声音平板地通报。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从屋子深处传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的心沉得更深。看来传言非虚,谢珩真的病得很重。
婆子把我按在一张冰冷的雕花木凳上:“少夫人,您且坐着。大公子身子不适,拜堂的礼就免了。您自己揭了盖头吧,老奴去给您端些吃食来。”说完,脚步声快速离去,还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不断咳嗽的人。
压抑,死寂,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我僵坐在那里,手指冰凉。红盖头像个沉重的枷锁。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提醒着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活人。他咳得似乎连呼吸都困难,根本无力顾及我这个被强塞进来的“冲喜新娘”。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刻钟,却漫长得像一个时辰。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几乎让我窒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总得面对。
我抬起手,猛地掀开了那碍事的红盖头。
眼前的光线有些昏暗。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卧房,陈设古朴贵重,却透着一种被病气笼罩的灰败感。空气不流通,弥漫着药味、熏香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尘埃的气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房间深处那张巨大的拔步床。
暗红色的鲛绡帐幔低垂着,勉强能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身影,盖着厚厚的锦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帐幔后传出,伴随着粗重艰难的喘息。
这就是谢珩了。我的丈夫。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陌生男人。
怜悯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我要在这里开始我的人生?守着一个垂死的病人?
就在这时,床上的咳嗽声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帐幔后飘出来:
“水……”
声音很轻,气若游丝。
我愣了一下,环顾四周。离床不远处的紫檀圆桌上,放着一个青玉茶壶和配套的杯子。
我犹豫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张床。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微响。
越靠近床榻,那股药味混合着病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就越发浓烈。我停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隔着那层厚重的帐幔,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整个人似乎都陷在被褥里,显得异常瘦弱。
“水……”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我咬了咬下唇。他毕竟是我的丈夫,不管这婚姻多么荒唐,他现在需要水。
我走到桌边,提起青玉壶。壶身温凉。倒了一杯水。水色清澈。
端着水杯,我再次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撩开一层帐幔。
昏暗的光线下,我终于看清了谢珩的脸。
出乎意料。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憔悴得惊人。但即便如此,也难掩那五官的深邃和俊朗。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睛。他似乎耗尽了力气,闭着眼急促地喘息,胸口起伏剧烈。
他确实病得很重。这副模样,说下一刻就会断气,我都信。
我把水杯轻轻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小心翼翼地倾斜杯身,让清水润湿他的嘴唇。
他似乎感觉到了清凉,喉头本能地滚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
喂完水,我正要把手缩回来。他突然动了。
一只冰冷得吓人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手瘦骨嶙峋,苍白得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力气却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我。
我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空杯子“啪”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谁?”他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我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不见底,漆黑如墨,像是寒潭深渊,里面没有重病之人的浑浊虚弱,反而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冽,警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杀意?完全没有病人的孱弱,只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般的凶狠。
这眼神,绝不像一个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人!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指攥得生疼。
“我……我是萧晚棠。”我强压着惊骇,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新……新进门的……”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萧晚棠?”他盯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冰冷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粗糙的红嫁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紧接着是浓重的厌恶和深深的疲惫。抓着我手腕的力道,瞬间卸去。
他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虚弱地靠回枕上,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气若游丝的沙哑,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出去。”
刚才那一刹那的锐利和力量,仿佛只是我的错觉。眼前的男人又变回了那个病骨支离、随时可能断气的痨病鬼。
我捂着自己被捏得发红发痛的手腕,惊魂未定地退后两步。冰冷的地毯上,那只青玉杯静静躺着。
“我叫你出去!咳咳咳……”他似乎被我的迟疑激怒,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整张脸都咳得通红,身体蜷缩起来,显得脆弱不堪。
我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再不敢停留,捡起地上的杯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退出了这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卧房。
守在门口的,是一个年约五十、面容刻板严肃的老嬷嬷。她穿着一身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像冰锥一样冷硬。
“少夫人,”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疏离,“老奴姓周,是大公子的管事嬷嬷。大公子需要静养,若无召唤,请您不要随意靠近主屋。您的房间在东厢暖阁,已经收拾好了,请随我来。”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她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尤其是在看到我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且料子普通的嫁衣时。
我默默跟着她。手腕上被谢珩攥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刚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和杀意,绝非错觉。这个男人,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病弱的躯壳下,藏着可怕的东西。这个谢府,也绝不是外面传言中那个摇摇欲坠、愁云惨雾的将倾大厦。
周嬷嬷将我带到东厢的暖阁。房间不大,布置得还算干净,但陈设简单,透着一股子临时安置的敷衍。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一张圆桌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少夫人,这里是您的住处。府里的规矩,晨昏定省因大公子病体,都免了。您日常就在这暖阁和旁边的小花园活动即可,不要去前院,更不要去打扰老夫人和老爷夫人。一日三餐会有丫鬟送来。需要什么,也可以告诉老奴。”周嬷嬷站在门口,语气冷淡地交代着,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
“周嬷嬷,”我鼓起勇气开口,“大公子他……平日都是谁在贴身伺候?”
周嬷嬷的眼神更冷了:“大公子自有老奴和几个信得过的老人照料。少夫人只需安分守己,做好您的‘本分’便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她特意加重了“本分”两个字,其中的讽刺不言而喻。冲喜新娘的本分是什么?大概就是安静地待着,然后安静地守寡。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暖阁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冰冷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这里比萧府的西厢房更冷,更压抑。
那个躺在拔步床上的男人,那双冰冷的眼睛,周嬷嬷的警告……一切的一切都透着诡异和危险。
我知道,我踏入了一个远比萧府更深的泥潭。而我这个被强行塞进来的“冲喜庶女”,恐怕连这泥潭里的一颗尘埃都不如。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死水。
我被彻底遗忘在东厢暖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每日除了一个叫做“翠儿”的小丫鬟按时送来三餐和热水,再无旁人踏足。翠儿年纪小,大约十三四岁,眼神怯生生的,除了必要的几句问安,从不多说一句话,送完东西就匆匆离开,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主屋那边,周嬷嬷把守得如同铁桶。我再也没机会靠近。偶尔从暖阁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几个穿着深色衣服、步履沉稳、目不斜视的下人匆匆走过庭院。整个谢府安静得可怕,没有寻常勋贵府邸的喧闹,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谢珩的病况似乎毫无起色。夜里,有时能远远听到他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穿过庭院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每当这时,周嬷嬷那边的灯火就会亮起,隐约有人影晃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我像一个幽灵,在这个精致的牢笼里游荡。能活动的范围很小,只有暖阁和旁边一个荒废了大半的小花园。花园里杂草丛生,倒是长了不少药草。我幼时在庄子上,跟着一个略通医术的老仆学过一点草药知识,认识一些常见的药材。
百无聊赖之下,我开始打理这个小花园。拔掉杂草,把那些能用的药草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马齿苋、蒲公英、车前草、益母草……虽然都不是名贵药材,但处理一下,或晒干,或鲜用,总能派上点小用场。这成了我在这死水般日子里唯一的消遣和寄托。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月余。
这天午后,我在小花园里整理刚采摘的益母草。阳光很好,晒得人微微发汗。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一个穿着管事服色、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在周嬷嬷的引领下,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朝主屋方向奔去。他们走得极快,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字眼:“……兵部急报……陛下震怒……必须立刻……”
兵部?陛下?我的心猛地一跳。谢珩不是个病得快死的闲散勋贵子弟吗?谢家不是已经日薄西山了吗?怎么会和兵部急报、陛下震怒扯上关系?
看着他们消失在主屋方向,我心中疑窦丛生。谢家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没过多久,主屋那边传来更大的动静。似乎有好几个人进进出出。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促,指挥着什么。
傍晚,翠儿送饭来时,脸色比平时更白,眼神躲闪。
“翠儿,主屋那边怎么了?是不是大公子他……”我试探着问。
翠儿吓了一跳,手里的食盒差点没拿稳,连连摇头:“没……没有!少夫人别问!周嬷嬷吩咐了,让您安心待着,别管外面的事。”她放下食盒,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了。
我盯着食盒,毫无胃口。主屋那边紧张的气氛像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过来。
入夜后,谢珩的咳嗽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比以往更加剧烈、更加频繁。那声音撕扯着喉咙,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让人听得心头发紧。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难眠。那急促的脚步声,兵部的急报,谢珩反常的剧烈咳嗽……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盘旋。
就在我迷迷糊糊,意识将沉未沉之际,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响猛地将我惊醒!
声音……是从主屋传来的!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那声音……不像是单纯的咳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连外衣都顾不上披,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就冲出了暖阁。
深夜的庭院,凉意刺骨。主屋那边灯火通明,隐隐有混乱的人声。
我快步跑过去,刚到门口,就看到周嬷嬷和几个丫鬟婆子正手忙脚乱地围着床榻,个个面色惨白,惊慌失措。
“快!快按住公子!别让他伤着自己!”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
“药!药呢?!快拿水来!”另一个婆子尖声叫道。
我拨开挡在门口的丫鬟,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谢珩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张被拉满又扭曲的弓!他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可怕的青紫色,牙关紧咬,嘴角溢出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每一次抽搐都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挥舞着,打翻了旁边的药碗和水盆,碎片和药汁洒了一地。
这不是普通的咳嗽!这分明是……极其严重的喘症发作,随时可能窒息!
周嬷嬷和两个强壮的婆子正试图按住他不断痉挛的身体,但根本按不住。一个丫鬟端着水杯想给他喂水,却被他无意识的手打翻。
“快!快去请孙太医!”周嬷嬷对着门口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嬷嬷!孙太医今日不当值,出城了!现在去请,一来一回起码一个时辰!”门口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急得满头大汗。
一个时辰?!我看着地上谢珩青紫的脸和越来越微弱的抽搐,心沉到了谷底。这样的状况,别说一个时辰,半刻钟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此刻根本吸不进空气!
“让我来!”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尖利。
周嬷嬷猛地抬头,看到是我,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排斥和怒火:“你滚开!谁让你进来的!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冲的……”
“不想他死就闭嘴!让开!”我厉声打断她,前所未有的气势让周嬷嬷和旁边几个婆子都愣住了。
我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力掰开谢珩紧咬的牙关。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牙关死死闭合着,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撬开一条缝隙。
“快!帕子!干净的帕子塞进去!防止他咬舌!”我头也不回地命令。
一个离得近的丫鬟吓得抖了一下,慌忙扯下自己袖子里的干净汗巾递过来。
我用汗巾迅速塞进谢珩的口中,防止他痉挛中咬伤自己。然后,我抓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侧过身来。但他身体僵硬,还在无意识地抵抗。
“帮我把公子侧过来!头朝一边!”我对着旁边那几个呆住的婆子吼道。
或许是谢珩濒死的模样太吓人,或许是我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周嬷嬷咬了咬牙,最终对婆子们喝道:“听她的!快!”
几个婆子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总算把谢珩沉重的身体侧了过来,头歪向一边。
我立刻跪在他背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环抱住他的胸膛,双手交叠,找准他胸骨下方的位置。
“一!二!三!”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向内挤压!
这是我以前在庄子上,看那个老仆救过一个溺水的孩子时用过的方法,据说是为了把堵住的东西顶出来。
一下!两下!三下!
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酸痛发抖。谢珩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大的“嗬”声。
“继续!别停!”我咬着牙,继续用力按压。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咳咳!呕——!”
就在我几乎要脱力的时候,谢珩身体猛地一弓,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一大口粘稠、带着血丝的浓痰被他咳了出来,喷溅在地板上!
随即,他像濒死的鱼终于回到水中,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胸口的起伏虽然还很剧烈,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痉挛,青紫色的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渐渐恢复了一点惨白。
成功了!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瘫软在地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后背被冷汗浸透。
满屋子的人,包括周嬷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那滩秽物,再看看剧烈喘息但明显呼吸已经通畅的谢珩,死一样的寂静。
“公……公子?”周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扑到谢珩身边,声音颤抖地呼唤。
谢珩闭着眼,还在痛苦地喘息,但呼吸是顺畅的。他极其虚弱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周嬷嬷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难以置信、后怕、还有一丝残余的怀疑和……无法再理直气壮呵斥我的憋闷。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僵硬地吐出一句:“……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便指挥着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抬起谢珩,将他重新安置回床上。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和众人忙乱的背影,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手腕上,似乎又隐隐传来那晚被他死死攥住的痛感。
这个男人,他的虚弱和病痛,看起来那么真实。可他偶尔流露出的锐利和力量,还有谢府这深不见底的秘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深夜的这场惊魂,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东厢暖阁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周嬷嬷虽然依旧板着脸,对我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或许是谢珩那晚濒死的模样吓坏了她,让她意识到我这个“冲喜庶女”并非全无用处。
送饭来的翠儿,眼神里也多了一点好奇和敬畏,不再像以前那样放下食盒就跑,偶尔会小声地告诉我一些无关紧要的府里动向——比如前院来了几位面生的官爷,老夫人诵经的时间变长了,或者厨房新来了个点心师傅。
谢珩的病似乎并没有因为那晚的急救而好转。咳嗽依旧频繁,只是那种可怕的喘症没有再发作。他依旧被严密的保护在主屋里,由周嬷嬷和几个心腹照料,我依旧不被允许靠近。
但我能感觉到,谢府的气氛在悄然变化。那股沉闷的死寂被一种隐形的紧张感取代。前院偶尔有急促的马蹄声在深夜响起,白天也时常有穿着官服或便服、行色匆匆的人进出。这些人个个神情肃穆,步履带风,与谢府表面的衰败景象格格不入。
我开始更加用心地打理那个荒废的小花园。那晚的急救让我意识到,懂点医术或许真的能救命。我把园子里能用的草药都仔细采集、炮制。晒干的益母草、车前草可以泡水喝,清热利湿;新鲜的蒲公英捣碎可以消肿解毒。我还发现了几株长势不错的薄荷,清心明目,对缓解咳嗽也有些许好处。
一天,我试着将几片洗净的薄荷叶,混着一点晒干的陈皮,用干净的棉布包好,让翠儿转交给周嬷嬷。
“这是?”周嬷嬷拿着那个小小的布包,眉头紧锁,充满戒备地看着我。
“只是些薄荷和陈皮,气味清新,挂在帐子里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大公子夜间的咳喘不适。”我平静地解释,“嬷嬷若信不过,扔掉便是。”
周嬷嬷盯着我看了半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阴谋。最终,她什么都没说,拿着布包转身走了。
过了两天,翠儿送饭时,偷偷告诉我:“少夫人,那个香包,周嬷嬷挂在大公子床帐里了。好像……好像大公子昨夜咳得确实少了些呢。”
我心中微微一动。看来,周嬷嬷也不是完全油盐不进。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暗流汹涌中滑过。直到一个消息猝不及防地传来。
这天下午,我正在小花园里修剪那几株薄荷。翠儿脚步匆匆地跑进来,小脸因为奔跑而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同情?
“少夫人!少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都在传……”
“传什么?”我放下剪刀,心头莫名一紧。
“传……传萧家大小姐……萧晚桐,要嫁入东宫了!”翠儿喘着气说道。
萧晚桐?嫁入东宫?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东宫?太子?
“真的!外面都传遍了!”翠儿生怕我不信,“说是太子殿下在……在什么赏花宴上,对萧大小姐一见倾心!陛下已经下旨,册封萧晚桐为太子侧妃了!婚期就定在下月!”
太子侧妃?!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心上!
萧晚桐!那个将我推入谢家这个火坑的嫡姐!她竟然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的侧妃?!一步登天!
而我呢?我这个替她“挡灾”的庶女,还守在这活死人墓一样的谢府里,守着个不知何时断气的病秧子丈夫!
强烈的荒谬感和巨大的讽刺感瞬间淹没了我。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嫉妒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不甘!是愤怒!是命运对我无情的嘲弄!
王氏!萧承泽!萧晚桐!他们用我的终身幸福和性命,换来了萧晚桐的青云直上!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知道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翠儿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似乎有些困惑,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您不难过吗?”
难过?我看着小花园里那些生机勃勃的药草,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像淬了寒冰。
难过有什么用?眼泪换不来任何东西,只会让看戏的人更得意。
“翠儿,”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翠儿不由自主挺直脊背的力量,“你帮我留心着,萧家……或者东宫那边,关于这门亲事,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我的。”
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少夫人。奴婢知道了。”
萧晚桐即将成为太子侧妃的消息,如同一剂毒药,彻底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对萧家的软弱和幻想。在这座深宅里,我不能再像一株浮萍,任由命运摆布。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我又一次被主屋那边传来的压抑声响惊醒。这一次,不是剧烈的咳嗽或痉挛,而是瓷器碎裂声和男人压抑的低吼,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呃啊——!”
那声音饱含痛楚,像是野兽受伤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心头一跳,立刻翻身下床。那声音……绝非一个普通病人能发出的!
我快步走到暖阁门口,拉开一条缝隙。只见主屋方向灯火晃动,有人影快速进出。周嬷嬷焦急的声音传来:“……再忍忍……药马上就煎好了……孙太医……”
谢珩的痛哼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都让人揪心。
我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看到我,脸上不再是全然的排斥,反而带着一丝慌乱和求救般的无助。周嬷嬷在主屋里,没空管我。
我径直走向主屋。刚到门口,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药碗碎在地上,药汁泼洒得到处都是。谢珩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靠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肩!深色的寝衣被撕开,露出肩胛处一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很深,皮肉翻卷,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色的血,将周围的衣料染红了一大片!两个婆子正手忙脚乱地用白布按压着伤口试图止血,但
更新时间:2025-11-05 23: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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