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的湖水带着刺骨的恶意,猛地灌进我的口鼻,瞬间掐断了我所有的呼吸。意识像个破麻袋,在幽暗的水底被无情地甩来甩去,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进了混沌的淤泥里。
“辰儿!我的辰儿啊!”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沉重的眼皮。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光线浑浊,带着水底特有的扭曲波纹。一张妇人憔悴的脸悬在上方,泪水混着散乱的发丝粘在脸颊上,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她身后,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穿着半旧不新的官袍,肩膀垮塌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这边,仿佛灵魂已被抽走。
“……姐……姐姐?”喉咙里火烧火燎,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醒了!老天爷,辰儿醒了!”妇人——我的母亲,猛地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整个人几乎扑到我身上,颤抖的手胡乱地摸着我的额头、脸颊,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我脸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父亲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起的湖底沉渣,疯狂地翻涌上来,粗暴地塞进我的脑海。
林辰。
这个身体的名字。
父亲林文远,一个在六品闲职上蹉跎了大半辈子的清官,家无余财,仅有的指望,就是长女林婉——如今的太子妃。
而我,林辰,是林家唯一的嫡子。本该是家族的希望,却在五岁那年一场高烧后,烧坏了脑子,成了一个只会流口水傻笑的痴儿,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这次落水,是“意外”。几个世家纨绔子弟,在湖边嘲笑戏弄傻子,推搡间,原主跌入了冰冷的深秋湖水。
“意外”?
我闭上眼,压下翻腾的心绪。原主痴傻懵懂的记忆里,那几个纨绔脸上的恶意,清晰得如同淬毒的刀子。其中一个,似乎还是太子侧妃的亲弟弟。这水,冷得彻骨,也脏得透心。
门帘被轻轻掀起,带进一丝微凉的秋风。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环佩轻响,带着一股清雅的、仿佛被水洗过的淡淡熏香气息。
是姐姐林婉。
她穿着素雅的宫装,脸色比记忆中苍白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浓重得脂粉也遮不住。曾经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如今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深重的疲惫。她坐到床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辰儿……”她的声音哽咽着,努力想对我笑一笑,嘴角却僵硬地向下弯着,“不怕了,姐姐在,姐姐在呢。”
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目光扫过父母憔悴绝望的脸,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太子妃?
这个名头,听着风光。可姐姐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恐惧,父亲身上那洗得发白的旧官袍,母亲鬓角过早生出的白发……还有这间简陋得与“皇亲国戚”毫不沾边的屋子,处处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残酷的真相。
我们全家,不过是攀附在太子萧景琰这根看似光鲜的藤蔓上的几片枯叶。太子需要时,我们是他仁孝之名下微不足道的点缀;太子不需要时,我们就是他随时可以踩进泥里的蝼蚁。
那根藤蔓,早已腐朽不堪,散发着致命的毒气。它随时会断裂,将我们摔得粉身碎骨。
姐姐的手很凉,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皮肤上。那冰凉的温度,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直抵心底,将我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冻结。
“姐……”我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嘴角牵动,努力想模仿记忆中那个傻子痴痴呆呆的模样,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林婉眼中瞬间又涌上水光,她慌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辰儿乖,姐姐没事。你好好养着,别怕。”她转头看向父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爹,娘,太医说了,辰儿呛了水伤了肺腑,需得静养些时日。宫里……宫里还有事,我不能久留。”
父亲林文远佝偻着背,闻言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几乎将他本就单薄的肩膀压垮。母亲张氏则死死攥着姐姐的手,嘴唇哆嗦着,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
林婉站起身,环佩再次轻响,那清雅的熏香气息在狭小的室内弥漫开来,却莫名添了几分沉重。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万事……小心。”
门帘落下,隔断了她的身影,也隔断了那缕若有若无的熏香。房间里只剩下父母压抑的啜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心”?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我心上。
小心谁?小心什么?姐姐在深宫之中,究竟承受着什么?
原主痴傻的记忆混沌一片,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但我不是傻子。前世实验室里摸爬滚打练就的冷静和逻辑,此刻成了我在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武器。姐姐眼底的恐惧,父亲官袍的陈旧,母亲绝望的泪水,还有那场看似意外实则刻意的“落水”……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依附太子,看似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实则是一条通向悬崖、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绝路。
太子萧景琰,他需要的从来不是岳家的助力,而是一条随时可以推出去顶罪、替死的忠犬。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不能再这样下去!姐姐在深宫如履薄冰,父母在府中战战兢兢,而我这个“傻子”,更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带着姐姐和父母一起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维沉静下来。装傻,是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保护色。一个傻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惕。但仅仅装傻,远远不够。我需要力量,需要筹码,需要一张能在关键时刻掀翻棋盘的底牌!
力量……前世的知识,那些被刻在骨子里的化学分子式和反应方程式,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仗。在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它们或许就是撬动命运支点的杠杆!
念头至此,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火星。
香料!香水!
这个念头猛地跳了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原主痴傻,但嗅觉却异常灵敏。记忆中,姐姐每次回府,身上那清雅的、独一无二的熏香气息,总能让他格外安静,甚至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是属于太子妃的尊贵熏香,寻常人家根本接触不到。而此刻,我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鼻尖充斥的,只有汤药的苦涩和房屋本身的淡淡霉味。
巨大的反差,巨大的需求!
这个时代,贵族女子追求熏香,所用的香丸、香饼,大多浓烈繁复,甚至带着些许烟火气。而前世那些清雅、纯粹、层次丰富的花香调香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一个疯狂的计划雏形,在我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第一步:装傻。必须比以前的林辰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第二步:搞钱!利用现代化学知识,制造香水、肥皂……任何能快速变现的东西!我需要庞大的资金,这是安身立命、撬动一切的基础!
第三步:织网!用金钱开道,无声无息地渗透、掌控一些看似不起眼、实则至关重要的渠道……比如,遍布京城、连接着无数权贵后宅的香料铺!
冰冷的决心取代了初醒时的迷茫和恐惧。我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头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帐幔上,空洞,呆滞。然后,一丝亮晶晶的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我的嘴角流了下来。
“辰儿?辰儿?”母亲张氏立刻察觉,慌忙用帕子给我擦拭,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可是又难受了?”
我没有回应,只是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
父亲林文远看着我这副痴傻的模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几乎要将肺腑都叹出来。那叹息声中,是彻底熄灭的希望和无尽的绝望。
而我,在心底无声地咧开了嘴。
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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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几块晃动的光斑。我蹲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面前是一小堆刚挖出来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湿泥巴。
“嗬…呵呵……”我咧着嘴,发出毫无意义的傻笑,眼神空洞地对着泥巴。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脏兮兮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黄泥,我胡乱地拍打着,泥点溅得到处都是。
不远处,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对着我指指点点。
“啧,瞧瞧,落个水,倒是更傻了。”
“可不是嘛!以前还知道傻乐,现在连乐都不会了,就知道淌口水玩泥巴。”
“唉,真是造孽。老爷夫人这日子可怎么过……”
“嘘!小声点!再傻也是主子!当心祸从口出!”
她们的议论,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怜悯。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泥巴…花花…”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笨拙地试图把手里的烂泥捏成一团。心思却早已飘远。
装傻是第一步,是盾牌。但盾牌后面,必须藏着致命的矛。这矛,就是钱!
香水,是我计划的核心。它的核心是精油。蒸馏法,是提取精油相对高效的手段。原理简单:加热含芳香物质的植物原料,产生蒸汽,蒸汽冷却后,油水分离,上层即为精油。
难点在于设备。
我需要一个密封性良好的蒸馏器——铜制的最好,导热快且不易与精油成分反应。需要一个冷凝管——这个可以用细长的铜管盘绕在水桶里替代。还需要一个接收瓶——瓷瓶即可,但要能方便分离油和水。
铜!铜!铜!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在这个时代,铜就是钱!是贵重金属!没有钱,寸步难行。林家的情况,别说买铜,就是维持现在的日子都捉襟见肘。父亲那点微薄的俸禄,母亲变卖嫁妆换来的钱,几乎都填进了我这个“傻子”的药罐子和姐姐在宫里打点关系的无底洞里。
钱从哪里来?
我烦躁地揪了一把地上的枯草,塞进嘴里无意识地嚼着,苦涩的草汁弥漫开。那味道让我一个激灵,猛地吐掉。
香料!香料铺!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京城那些大大小小的香料铺子,是接触原料的最佳窗口!我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意的切入点,去接触它们,观察它们,甚至……利用它们。
几天后,机会来了。
母亲张氏要去城东的慈安寺上香,为我和姐姐祈福。按照“惯例”,我这个“傻子”自然要跟着。母亲怕我走丢或被冲撞,特意让从小照顾我的丫鬟小桃紧紧跟着我。
慈安寺香火鼎盛,寺前一条长街热闹非凡,店铺林立,其中就有好几家规模不小的香料铺子。
“花…香香……”我嘴里流着哈喇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街边一家门面最大的香料铺“凝香阁”,脚步不受控制地就要往里冲。
“哎呀我的小祖宗!”小桃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急得脸都白了,“那地方可不能乱闯!都是贵人用的香料,金贵着呢!碰坏了咱们可赔不起!”她连拖带拽地把我往旁边拉。
“香香!要香香!”我不管不顾,像个真正的熊孩子一样扭动身体,发出不满的嚎叫,引来周围不少行人的侧目。
“辰少爷!听话!”小桃又急又窘,额头上都冒了汗。
就在这时,凝香阁里走出一位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的掌柜,他皱着眉打量着我们主仆二人,目光在我痴傻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小桃身上半旧的粗布衣裙,脸上立刻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蔑。
“吵什么吵?佛门清净地,要嚎丧滚远点!”掌柜的声音尖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这种人能来的吗?惊扰了贵客,你们担待得起?”
“对…对不起掌柜的,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小桃吓得连连道歉,手上更用力地要把我拖走。
“花!花!”我依旧指着凝香阁里面,固执地嚎着,口水流得更欢了。
“花?”掌柜的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对着旁边看热闹的伙计嘲弄道,“听见没?傻子也想要花?给他个屁!赶紧轰走!别杵在这儿碍眼!”他嫌弃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小桃又羞又气,眼圈都红了,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还在“花…花…”乱叫的我拽离了凝香阁门口。周围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哄笑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我顺从地被小桃拖着走,嘴里依旧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花花”,眼神却透过那层呆滞的伪装,冰冷地扫过凝香阁那气派的招牌和掌柜刻薄的嘴脸。
很好。
凝香阁……我记住了。狗眼看人低是吧?用不了多久,我会让你跪着求我。
慈安寺的香烧得沉闷。母亲跪在蒲团上,对着庄严的佛像虔诚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无外乎是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儿女平安顺遂。袅袅香烟升起,模糊了她忧虑深重的面容。
我跪在她旁边的蒲团上,歪着头,口水滴在簇新的蒲草垫子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湿迹。眼神空洞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菩萨金身,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凝香阁的傲慢,印证了我的猜想。香料行当,门槛高,利润大,背后盘根错节。直接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我需要一个跳板,一个不起眼、却能接触到核心原料的切入点。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寺内供奉的鲜花果品,掠过信众点燃的各式香烛,最后落在一个角落里。那里堆放着一些寺里僧人准备丢弃的残花败叶,多是些开败的茉莉、栀子之类,混杂着枯枝烂叶,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败的、若有若无的残香。
残花……废弃料……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
废弃料!成本几乎为零!
香水需要的是精油,是芳香物质,而不是花朵本身是否完整鲜艳!这些被寺庙视为垃圾的残花,恰恰可能是我撬动财富的第一块基石!
“花花…香香……”我含糊地嘟囔着,手脚并用地朝那堆残花爬去。
“辰儿!”母亲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阻拦。
“夫人,少爷大概是喜欢这些花……”小桃赶紧解释,上前想扶我。
我已经扑到了花堆旁,毫不嫌弃地抓起一把散发着微酸腐败气味的花瓣和枝叶,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傻笑,口水流得更欢了。
“哎哟!脏!快放下!”母亲急得直跺脚,赶紧过来拉我。
“要…要……”我死死攥着手里的烂花枯叶,身体往后缩着,一副打死也不松手的倔强傻样。
周围几个上香的妇人看到我这副模样,纷纷掩口,投来或怜悯或讥讽的目光。
“林夫人,您家少爷这……”一个相熟的夫人欲言又止。
张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无地自容,却又拿我这个“傻子”毫无办法,只能强笑着:“孩子…孩子喜欢就…随他吧……”她疲惫地对小桃挥挥手,“找个布袋子给他装点,快带他回去吧,别在这里……冲撞了菩萨。”
小桃如蒙大赦,赶紧找了个装供果的空布袋子,忍着那腐败的气味,把我手里死死攥着的烂花枯叶都扒拉进去。我这才心满意足似的,抱着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布袋子,嘿嘿傻笑着,任由小桃拉着我离开。
走出慈安寺山门,母亲脸上强撑的镇定终于彻底崩溃,她看着抱着脏布袋傻笑的我,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她掏出帕子,默默地为我擦拭着脸上沾染的泥灰和口水,动作轻柔而绝望。
我感受着她指尖的颤抖和冰凉,心底泛起一丝尖锐的刺痛,但很快被更冷的决心覆盖。娘,再忍忍。很快,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种屈辱了。
回到那个简陋的小院,我的“宝贝”布袋子立刻成了焦点。父亲林文远下朝回来,看到我抱着个散发怪味的破布袋子坐在院子角落傻乐,眉头皱得更深了,重重地叹了口气,背着手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母亲则愁容满面,想给我换身干净衣服,我却抱着袋子死活不肯松手,仿佛那是稀世珍宝。
“由他吧……”母亲最终疲惫地妥协,声音里透着无尽的酸楚,“他高兴就好……”
夜幕降临,小院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更梆。
确认所有人都已睡熟,我像幽灵一样从床上爬起。怀里紧抱着的布袋子,此刻成了我的希望之源。
我悄悄溜进府里废弃已久的、堆放杂物的西厢房。这里积满灰尘,蛛网遍布,但足够偏僻,无人打扰。白天,我已经偷偷摸摸把厨房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缺了口的旧瓦罐,还有几块破砖头搬了进来。
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破败的四壁和我专注的脸。脸上那层痴傻的伪装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近乎狂热的专注。
打开布袋子,一股腐败的酸馊气扑面而来。我毫不在意,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分拣。茉莉花瓣虽然枯萎发黄,但凑近了闻,依旧能捕捉到一丝残存的甜香。栀子花烂得更厉害,香气也弱得多,聊胜于无。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碎花和枝叶。
蒸馏设备简陋到极致。
缺口的瓦罐就是我的蒸馏锅。我用泥巴仔细地糊住缺口,确保密封。瓦罐架在用破砖头临时搭起的灶上。瓦罐口,用布条和泥巴紧紧缠住一根细长的、从废弃铜壶上拆下来的弯曲铜管——这就是我的冷凝管。铜管的另一头,伸进一个盛满冷水的破木盆里。盆里斜放着一个洗刷干净的瓷碗,用来承接冷凝液。
没有温度计,没有精准控制,一切全靠经验和直觉。
我小心翼翼地将分拣出的、相对完好的茉莉花瓣铺在瓦罐底部,加入少量清水。点燃从厨房灶膛里偷来的几块木炭,塞进破砖头搭起的简易灶膛里。
火焰舔舐着瓦罐粗糙的底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时间在寂静的废弃厢房里缓慢流淌,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和我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紧张,期待,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瓦罐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蒸汽开始升腾,沿着那根弯曲的铜管缓缓前进。铜管浸在冷水盆里的部分,表面渐渐凝结出水珠。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铜管伸入木盆的那一端出口。
一滴,两滴……浑浊的液体,带着蒸汽的温度和花瓣腐败的微黄颜色,缓慢地滴落进下方的瓷碗中。
不是油!是浑浊的、带着花瓣色素和腐败气味的水!
失败了。
刺鼻的腐败气味混杂着劣质燃料的烟熏味,弥漫在狭小的废弃厢房里,呛得我喉咙发痒。瓷碗底部,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带着令人不悦的微黄和褐色的液体,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烂菜叶混合着劣质香精的怪味。
别说香水,连最劣质的香露都算不上。
瓦罐口糊的泥巴因为高温和蒸汽的冲击,裂开了一道缝隙,丝丝缕缕的白汽正“嗤嗤”地往外冒。那根充当冷凝管的弯曲铜管,内壁也凝结了一层黄褐色的粘稠污垢。
寂静中,只有木炭燃烧殆尽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灰尘,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污垢。
蒸馏……原理没错。问题出在原料!这些腐败的残花,不仅有效芳香物质流失殆尽,更混杂了太多腐败产生的杂质和异味!在简陋的蒸馏条件下,根本无法有效分离提纯,只会得到一锅馊水!
原料……还是原料!
慈安寺的残花不行。凝香阁那种地方,连门都进不去。我需要新鲜、纯净、富含芳香油脂的花材!茉莉,玫瑰,桂花……这些才是理想的选择!
可这些,都需要钱!大量的钱!在这个季节,新鲜花材更是稀缺昂贵!
钱!又是钱!这两个字像沉重的枷锁,死死扣在我的脖子上,勒得我几乎窒息。
怎么办?难道第一步就要夭折?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瓦罐口那些裂开的泥巴缝隙,看着里面残余的、被煮得稀烂、颜色深褐的花瓣残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和腐败的气息更加清晰地涌来。
等等……气味?
虽然难闻,但这股腐败焦糊的气味里,似乎……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茉莉本身的清甜尾调?很淡,很飘渺,几乎被恶臭完全掩盖,但在我高度专注的嗅觉下,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痕迹。
这微弱的气息,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
精油……它还在!只是被杂质包裹着,被高温破坏了!
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化学提取……除了蒸馏,还有……
溶剂萃取!油脂吸附!
一个更原始、更廉价、或许也更适合当前困境的方案猛地跳了出来!
“花脂法”!也叫“脂吸法”!
这是最古老、最费时但相对温和的精油提取方法之一。利用纯净的动物脂肪(通常是猪油或牛油)或者植物油脂的吸附性,让油脂缓慢吸收花瓣释放的芳香分子!这种方法得到的,是“香脂”或“香膏”,质地厚重,但香气往往更接近花朵本身,也更持久!
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昂贵的铜器!不需要复杂的冷凝装置!它对原料的要求相对较低——只要花瓣还有香气,哪怕不那么新鲜!而且过程温和,不易产生高温带来的焦糊异味!
所需的只是:洁净的油脂,大量的花瓣,还有……时间!
时间和耐心!这两样,恰恰是我现在唯一富余的东西!
一个“傻子”,最不缺的就是无所事事的时间!
希望的火苗再次点燃,比之前更猛烈。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过破窗棂照进西厢房时,我已经收拾好了昨夜失败的残局,瓦罐、铜管都藏到了角落的杂物堆深处。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空洞呆滞的表情,口水恰到好处地流着。
早饭时,我抱着那个依旧散发着怪味的“宝贝”布袋子,坐在小凳子上,对着碗里的清粥傻笑。
“辰儿啊,”母亲张氏看着我这副样子,愁容更深了,她舀起一勺粥,试图喂到我嘴边,“来,张嘴,喝点粥。”
我猛地摇头,紧紧抱着布袋,嘴里含混地嚷着:“油…油油……猪油油……”
“油?”母亲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我。
旁边的丫鬟小桃接口道:“夫人,少爷是不是想吃猪油拌饭了?昨儿厨房王妈熬猪油,香味飘出来,少爷就一直往厨房那边瞅呢!”
“哦?是吗?”母亲半信半疑,随即又叹了口气,“想吃猪油……唉,这孩子……”她眼中又泛起心疼,“小桃,你去厨房看看,若有熬好的干净猪油,给辰儿拿一小碟来,拌在粥里吧。难得他有想吃的东西。”
“哎!”小桃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回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是凝固的、雪白细腻的猪板油,散发着纯粹的油脂香气。
“油油!”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出手就去抓碟子里的猪油。
“哎哟少爷!烫!”小桃吓了一跳,连忙把碟子拿开一点。猪油是刚凝固的,温度还有些高。
母亲赶紧接过碟子,用筷子挑了一小块凝固的猪油,在粥里搅了搅,等稍微凉了些,才喂到我嘴边:“辰儿乖,慢点吃。”
我迫不及待地张嘴,把那勺带着猪油香气的粥囫囵吞下,脸上露出满足的傻笑,嘴里还在嘟囔:“油油…花花……”
母亲看着我吃得香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真实的宽慰笑容:“慢点吃,还有呢。”她又挑了一小块猪油拌进粥里。
小桃在一旁看着,也松了口气:“看来少爷是真喜欢这猪油味儿。”
计划的第一步,意外顺利地迈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这个“傻子”对“猪油”和“花花”的执念,成了林家小院里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油油!要油油!”我常常抱着那个破布袋子,在厨房门口流着口水打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灶台。厨房的王妈起初不胜其烦,但在母亲默许和小桃的央求下,每次熬猪油,总会单独给我留出一小碗最干净、最雪白的凝固猪油膏。
“花花!香香!”我更是雷打不动地,每天一大早就在院子门口流着口水张望,看到有挑着担子卖花的花农经过,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指着那些蔫头耷脑、卖不出去的残次花材,含糊地叫嚷。
起初,花农们像凝香阁的掌柜一样,对这个流着口水的傻子避之不及。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商机”——这个傻子只要最烂最便宜、甚至白送都没人要的花!而且他那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丫鬟,真的会掏出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来买!
“喏,小桃姑娘,这些烂花瓣,本来也是要倒掉的,既然你家少爷喜欢……三个铜板,都拿去吧!”一个花农熟练地把一堆蔫黄的茉莉、残缺的栀子花瓣和枯枝败叶扫进一个破筐里。
“谢谢大叔!”小桃忍着那不太好闻的气味,数出三个铜板递过去,然后费力地提着那个破筐,拉着对烂花傻笑流口水的我回府。她心里大概充满了无奈和同情,觉得自家少爷的傻气又添了新花样。
父母对此,除了叹息和纵容,别无他法。林文远看着我蹲在院子角落,把那些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烂花瓣和雪白的猪油膏混在一起,用手抓得满手油腻腻、黏糊糊,发出“咯咯”的傻笑,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转身就走,背影萧索得如同秋末的枯树。母亲则默默地给我准备更多的水和布巾,等我“玩”够了,好清洗。
没有人知道,在西厢房最隐蔽的角落,一个蒙尘的旧木箱里,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箱子底部,我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凝固的纯净猪油膏。上面,小心翼翼地覆盖上一层相对完整、香气尚存的茉莉花瓣(即使它们已经发黄卷边)。再铺一层猪油,再铺一层花瓣……如此反复。最上层,依旧是厚厚的猪油密封。箱子盖紧,再用破布堵住缝隙,防止灰尘和小虫进入。
这是一个需要时间酝酿的魔法。
每一天,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悄悄溜进西厢房,打开木箱,小心地翻动里面的油脂和花瓣。旧的、已经失去香气变得干瘪的花瓣被挑出来丢弃,换上新的、虽然同样廉价但还有一丝香气的次品花瓣。每一次翻动,那混合着油脂和花朵的、奇异而浓郁的香气都会扑鼻而来,并且……一次比一次更清晰、更醇厚!
猪油那原本纯粹的油脂气息,正在被茉莉清雅的花香一点点渗透、融合、改造!
时间在装傻、流口水、讨要猪油和烂花的日常中,悄然滑过一个月。
木箱里的“魔法”也到了检验的时刻。
又是一个深夜。油灯如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旧木箱的盖子。
一股极其馥郁、清甜、纯粹到令人心醉的茉莉花香,如同被禁锢许久的精灵,猛地冲了出来,瞬间盈满了狭小的西厢房!那香气浓郁却不刺鼻,清雅中带着一丝甜蜜的暖意,仿佛置身于夏夜盛开的茉莉花丛深处,比任何记忆中的花香都要纯粹、都要持久!
成功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我伸出手指,轻轻刮取了一点木箱表层已经变得微微泛黄、质地如同细腻膏脂的“香脂”。
指尖传来微凉滑腻的触感。我将指尖凑到鼻尖。
轰——!
那极致的茉莉芬芳,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间冲入鼻腔,直抵灵魂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没有腐败的气息,只有最纯粹、最浓缩的花朵精魂!其香气之浓郁、之纯粹、之稳定,远超我之前用简陋蒸馏器弄出的那点浑浊馊水!
狂喜如同岩浆,在冰冷的伪装下奔涌沸腾!
第一桶金!我的第一桶金,就藏在这污浊油腻的猪油里!藏在那些被人弃如敝履的烂花瓣中!
我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刮取出一小团温润如玉的茉莉香脂,用最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揣进怀里。剩下的,依旧小心封存好。
现在,需要找一个买家。一个识货的,而且……能避开凝香阁那种势利眼的地方。
几天后,机会再次降临。
母亲张氏受邀去参加一位远房表亲家老夫人的寿宴。这种场合,我这个“傻子”自然不便同去。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小桃看好我,又留下些点心,才忧心忡忡地出门。
确认母亲走远,我立刻扯住小桃的袖子,指着院门,眼神直勾勾地,口水流得厉害:“街…街街…玩!”
“少爷,夫人说了不能……”小桃一脸为难。
“街街!玩!呜呜……”我开始扭动身体,发出不满的呜咽,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傻样。
小桃最怕我这样闹腾,一闹起来没完没了,还会引来邻居闲话。她看了看天色尚早,又想到今天夫人要下午才回,咬了咬牙:“好好好,我的小祖宗!别嚎了!就带你出去透透气,只能在门口那条街转转,不许乱跑,听到没?”
“街街!玩!”我立刻破涕为笑,口水甩得更欢了。
小桃无奈地叹了口气,给我套了件半旧的外衫,牵着我出了门。
我们沿着林家所在的、相对僻静的巷子慢慢溜达。我的眼睛看似呆滞地四处乱瞟,实则飞快地搜索着目标。我需要一家不那么起眼、但客人看起来有一定消费能力的铺子。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巷子拐角处,一家小小的店铺映入眼帘。
门面不大,装饰得古朴雅致,没有凝香阁那种咄咄逼人的富贵气,反而透着一种沉静的底蕴。黑檀木的招牌上,刻着三个银钩铁画的字——“漱玉阁”。门口没有招摇的伙计,里面光线柔和,隐约可见几排博古架,摆放着瓷器、玉器、文房四宝等物,两三个衣着素雅、气度从容的女客正在安静地挑选。
古董铺?兼营文玩雅器?这种地方的客人,通常非富即贵,而且追求品位格调,对独特雅致的小物件接受度高,也舍得花钱!
就是它了!
“花花…香香……”我猛地挣脱小桃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直直地朝着漱玉阁的门冲了过去!
“少爷!”小桃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追上来。
我不管不顾,一头撞开了漱玉阁虚掩的门,踉跄着冲了进去,差点撞到一位正在看玉镯的年轻妇人。
“哎呀!”那妇人惊叫一声,慌忙后退。
“谁家孩子!怎么乱闯!”一个穿着靛蓝色细布长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掌柜从柜台后快步走出,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不悦,但眼神还算沉稳,没有凝香阁掌柜那种赤裸的鄙夷。
“对不起!对不起掌柜的!”小桃气喘吁吁地追进来,一把拉住还在往店里冲的我,脸涨得通红,连连鞠躬道歉,“我家少爷他…他脑子不太好使,惊扰了贵客,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走!”她使劲想把我往外拖。
“香香…香香……”我拼命挣扎,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那里揣着那包着香脂的油纸包,另一只手胡乱地指着店里博古架上那些精美的瓷器玉器,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
“少爷!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小桃急得快哭了,手上的力道更重。
“等等。”那位清癯的掌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拉扯中的小桃动作一顿。
掌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没有看我那痴傻流涎的脸,而是死死地盯在了我因为挣扎而微微敞开的衣襟处。
一缕极其清雅、纯粹、仿佛带着月下花影的茉莉幽香,正丝丝缕缕地从我怀里那油纸包的缝隙中逸散出来!这香气在漱玉阁沉静的、混合着檀香和纸墨气息的空气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心动魄!
掌柜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瞬间变了。那是一种行家里手遇到稀世珍宝时的震惊和探究!
“这位小友,”掌柜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捂着胸口的手,“你怀里……揣着什么香物?可否……让老夫一观?”
2、
小桃的动作僵住了,惊恐地看着掌柜那灼人的目光。我则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猛地缩回捂着胸口的手,身体往后一缩,躲到小桃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眼神惊恐地瞟着掌柜,口水流得更凶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呜咽。
“掌柜的…这…这…”小桃紧张得语无伦次,下意识地护着我,“我家少爷他…他不懂事,怀里就…就是些孩子玩意的脏东西…”
“脏东西?”掌柜的眉头微挑,鼻翼再次翕动,那股清幽绝伦的茉莉花香,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与这满室古雅的器物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活了半辈子,经手的奇珍异香无数,从未闻过如此纯粹、如此饱满、仿佛将一整片花海浓缩于方寸之间的香气!这绝不可能是“脏东西”!
“姑娘莫怕,”掌柜的语气放得更加和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目光却依旧牢牢锁着我藏在身后的手,“老夫沈万和,经营这漱玉阁几十年,自认还有几分眼力。令少爷怀中之物,这香气……非同凡响。老夫并无恶意,只是想见识一番,开开眼界。若真是稀罕物,老夫愿出价购买,绝不让你们吃亏。”他顿了顿,看着小桃身上半旧的衣衫和我痴傻的模样,又补充道,“若是不便,老夫可出纹银十两,权当是给这位小友压惊。”
“十两?!”小桃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了。十两银子!这几乎是她全家一年的嚼用!少爷怀里那团油腻腻、用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值十两银子?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完全无法理解。
“香香…我的…”我躲在小桃身后,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抱着胸口的手更紧了,眼神警惕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
沈万和见状,眼中精光更盛。这傻子越是护着,越说明东西珍贵!他略一沉吟,对旁边侍立的一个沉稳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立刻转身进了内室,很快端着一个红木托盘出来,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十锭小巧玲珑、闪着诱人银光的元宝。
“小友请看,”沈万和指着托盘,声音带着循循善诱,“这些银子,够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把你怀里那个香香的东西给老夫看看,这些银子就都是你的了,好不好?”
白花花的银子在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小桃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堆银子,又看看我,手足无措。
我似乎被那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银锭上,口水流得更欢了,脸上露出一种痴迷的傻笑。抱着胸口的手,似乎也松动了一点。
“少爷…银子…好多银子…”小桃下意识地喃喃,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渴望。
“银子…好吃…玩…”我含混地重复着,眼神在银子和沈万和脸上来回瞟,似乎在艰难地思考。最终,对“好吃好玩”的向往似乎战胜了“护食”的本能。我慢吞吞地、带着点不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的油纸包,紧紧地攥在手心,只露出一点点边缘,递向沈万和的方向,眼神依旧充满警惕。
沈万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接过那个不起眼的油纸包。指尖传来的微凉滑腻触感,以及那随着纸包靠近而骤然浓郁数倍、几乎要将人灵魂都浸透的茉莉芬芳,让他浑身一震!
他屏住呼吸,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沾染了油渍的粗糙油纸。
当最后一层油纸揭开时,一团温润如玉、细腻如凝脂、呈现出诱人淡鹅黄色的膏状物暴露在灯光下。那团膏体本身并无惊人之处,但那股汹涌澎湃、清雅绝伦、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茉莉精华的纯粹香气,却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漱玉阁!
“嘶——!”刚才被惊到的年轻妇人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亮了,失声道:“好香!这…这是什么香?”
旁边另一位正在挑选笔洗的中年文士也停下了动作,鼻翼翕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陶醉神情:“此香…此香只应天上有!清而不淡,雅而不俗,馥郁悠长,沁人心脾!沈掌柜,这是何物?”
博古架后,连一直安静擦拭瓷瓶的伙计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眼神充满了震惊。
沈万和没有理会周围的惊叹。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掌中这团小小的香脂占据了。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丁点儿,凑到鼻尖。
轰——!
那极致浓缩的、毫无杂质的茉莉花魂,带着一丝微妙的、来自顶级油脂的醇厚暖意,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嗅觉神经!这香气,比最顶级的龙涎香更纯粹,比最珍贵的沉水香更清透!它没有市面香丸的烟火燥气,没有香露的刺鼻酒精感,它就是花!活生生的、盛放到极致的茉莉花!
“极品…此乃万中无一的极品香脂!”沈万和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爆发出狂喜和志在必得的光芒!他经营高端雅物,深知那些豪门贵妇、世家小姐为了独一无二的香气能有多么疯狂!此物一出,必将轰动京城!他漱玉阁沉寂多年的香道雅名,也将借此重振!
“小友!”沈万和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此物…此香脂!老夫愿出…一百两!一百两白银!买下它!”
“一…一百两?!”小桃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百两!这足够在京城买下一处不错的宅院了!就为了这么一小团香膏?
“香香…我的…”我却像是被他的激动吓到了,猛地伸手就要去抢回油纸包,脸上露出惊恐和委屈,口水流得一塌糊涂。
“少爷别闹!”小桃魂飞魄散,赶紧死死抱住我的胳膊。一百两啊!这泼天的富贵要是被少爷抢回去弄坏了,她死一百次都不够!
“好好好!小友莫急!莫急!”沈万和生怕我反悔,立刻将油纸包小心盖好,紧紧攥在手里,同时语速飞快地对伙计道,“快!取一百两现银!不!取一张一百两的龙头银票!再加十两现银!”他深知一个“傻子”可能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银子。
伙计动作麻利,很快将一张印制精美、盖着大通钱庄鲜红印鉴的银票和十锭亮闪闪的小元宝放在了托盘上。
“小友,你看,”沈万和将托盘举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诱哄,“这些,都是你的!买你的‘香香’,够不够?够不够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的目光被银票和闪亮的元宝牢牢吸住,脸上的惊恐和委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傻笑取代,口水哗啦啦地往下淌,手指无意识地伸向那些亮闪闪的东西:“银子…亮亮…好…好玩…”
“对!好玩!都是你的!”沈万和立刻将托盘塞到小桃手里,“姑娘,快收好!这买卖成了!”
小桃抱着沉甸甸的托盘,感觉像抱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百一十两”这个巨大的数字在疯狂回响。
“香香…给你…”我像是完成了一笔心满意足的交易,嘿嘿傻笑着,不再看那油纸包,反而伸手去抓托盘里的小元宝,笨拙地往自己脏兮兮的衣兜里塞。
沈万和如获至宝般将油纸包贴身藏好,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狂喜过后的疲惫和满足。他看着正傻呵呵玩着银锭的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他挥挥手,示意惊魂未定的小桃:“快带你家少爷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小桃如梦初醒,慌忙对我低声道:“少爷,银子…银子我们有了!快跟奴婢回家!”她一手紧紧抱着托盘,一手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还在玩银子的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漱玉阁。
走出老远,拐进僻静的巷子,小桃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低头看着怀里托盘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银票和十锭闪亮的元宝,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脸上交织着狂喜、茫然和巨大的不真实感。
一百一十两!就这么…到手了?就因为少爷用猪油和烂花“玩”出来的那团脏兮兮的香膏?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我。我正把一枚小元宝凑到嘴边,用牙齿咬着,发出“咯咯”的傻笑,口水沾湿了银锭的表面。
“少爷…”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您…您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她此刻只觉得是老天爷开了眼,怜悯她家可怜的少爷。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小桃抱着她的“金山银山”,我流着口水玩着我的“亮亮玩具”,一步步挪回那个依旧破败的小院。小桃的心,被巨大的财富冲击得七上八下,盘算着如何跟夫人老爷解释这笔横财。而我,在傻笑和口水的掩护下,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正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第一步,成了。
“一…一百两?!银票?!”林家简陋的正堂里,林文远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猛地抬头,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跪在下方、同样抖如筛糠的小桃,“你说清楚!这钱…这钱怎么来的?辰儿他…他是不是又闯了什么滔天大祸?!”巨大的惊吓让他声音都变了调,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又惹了天大的麻烦,被人讹上了!
母亲张氏也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抓住旁边还在傻笑着、试图把一块银子塞进嘴里的我,声音发颤:“辰儿!我的儿!你跟娘说,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这钱…这钱不能要啊!会要命的!”
“老爷!夫人!不是的!不是少爷闯祸!”小桃吓得连连磕头,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把在漱玉阁的经过飞快地说了一遍,“…那掌柜的,姓沈…他说少爷怀里那…那香膏是极品…自己出的价…真不是抢的骗的…少爷就用烂花和猪油弄出来的…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她自己也觉得这解释荒谬绝伦,可事实就是如此!
“猪油?烂花?香膏?”林文远和张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荒谬和茫然。自己那傻儿子,整天玩泥巴流口水,用厨房的猪油和捡来的烂花鼓捣出的东西,能值一百两?还是极品?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离谱!
“胡闹!”林文远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简直一派胡言!定是那掌柜的看辰儿痴傻,故意戏弄!或是…或是另有所图!”他越想越心惊,“快!把那张银票给我!我这就去漱玉阁还回去!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们林家绝不能沾!”他伸手就要去抢小桃手里的银票。
“爹…娘…”一直傻笑的我,似乎被父亲的怒气吓到了,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小桃怀里的托盘,像护食的小狗,发出尖锐的呜咽:“我的!亮亮!我的!不给!呜呜……”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
“辰儿!”张氏心疼地抱住我,眼泪也下来了,对着林文远哭道,“老爷!你看把孩子吓的!那沈掌柜…若真有所图,何必给真金白银?还给了这么多现银?小桃一个丫头,难道还敢伙同外人来骗我们不成?这钱…这钱…说不定…说不定真是辰儿傻人有傻福,老天爷开眼了啊!”巨大的财富冲击下,张氏作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宁愿相信这是上天的恩赐。
林文远看着哭闹的儿子和落泪的妻子,再看看托盘里那实实在在的银票和元宝,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一生清贫,谨小慎微,对飞来横财有着本能的恐惧。可这钱…似乎又确实找不到被陷害的理由。难道…真是儿子那污糟的“玩意儿”走了大运?
最终,是十锭闪亮的现银,压垮了他理智的防线。家徒四壁,妻子愁苦,女儿在深宫如履薄冰,儿子痴傻无望…这一百两,是绝望深渊里垂下的一根绳索!
林文远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声音沙哑疲惫:“罢了…罢了…小桃,把…把银票收好。这十两现银…夫人,你收着,贴补家用,给辰儿…买点好的。”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挥挥手,“此事…谁也不准再提!对外…就说是我早年借出去的一笔旧账收回来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爷!”小桃如蒙大赦,赶紧将银票仔细藏进怀里,又把那十锭元宝捧给张氏。
张氏颤抖着手接过沉甸甸的银子,眼泪流得更凶了,有后怕,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她紧紧抱着还在抽噎的我,一遍遍摩挲着我的后背:“辰儿不怕…辰儿乖…银子…我们有银子了…” 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林家小院,因为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恐惧、不安、狂喜、茫然交织在一起。只有我,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停止了抽噎,重新露出了没心没肺的傻笑,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银票,静静地躺在小桃最隐秘的贴身口袋里。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钱,更是我撬动这个世界的第一根杠杆,是点燃燎原之火的第一颗火星!
夜深人静,西厢房的角落里,我打开了那个散发着奇异幽香的旧木箱。这一次,我刮取了更多的茉莉香脂,用更精致的油纸包好。同时,一个新的木箱已经准备好,铺上了更厚、更纯净的猪油膏。这一次,我放入的,不再是寺庙的残花,而是小桃用那十两银子买回的、品质尚可的、专门被花农挑剩下的次品茉莉花苞。成本高了,但效率和品质,将呈几何级提升!
几天后,依旧是“意外”走丢,依旧是流着口水冲进漱玉阁。
沈万和见到我,如同见了财神爷,脸上的热情几乎要溢出来。屏退旁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新的油纸包,打开一嗅,眼中精光爆射!
“好!比上次更纯!更凝练!”他激动地搓着手,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小友…哦不,林少爷!此物…还有多少?老夫全要了!价格好说!”
“香香…玩…”我傻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又指了指他装钱的抽屉。
沈万和立刻会意:“二百两!这次老夫出二百两!”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两张崭新的龙头银票。
我接过银票,胡乱塞进怀里,口水滴在上面也毫不在意,嘿嘿傻笑着转身就要走。
“林少爷留步!”沈万和连忙叫住我,脸上堆满了商人精明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热切,“这香脂…不知少爷是如何‘玩’出来的?若是…若是少爷还有兴趣‘玩’,老夫这里有些上好的花材,或许…少爷能玩出更多不同的‘香香’?”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几支品相极佳的干枯玫瑰,还有一小包昂贵的安息香碎料。显然,他并不满足于一种茉莉香脂,他想试探这“傻子”的“玩法”极限在哪里!
我脚步顿住,歪着头,眼神呆滞地看着那锦盒里的东西,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然后,我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把抓起那几支干枯玫瑰,又抓了一把安息香碎料,胡乱塞进自己油腻腻的怀里,对着沈万和咧嘴傻笑了一下,转身就走,留下沈掌柜在原地又是激动又是哭笑不得。
成了!稳定的供货渠道!更高端的原料来源!还有……沈万和这条嗅觉灵敏、野心勃勃的老狐狸!
资金在滚雪球。沈万和提供的原料越来越好,我“玩”出的香脂品质越来越高,种类也从单一的茉莉,逐渐扩展到了玫瑰、栀子、甚至尝试着将安息香融入其中,制造出更馥郁神秘的复合香型。价格也水涨船高。
林家表面的生活依旧清贫低调。母亲张氏用那十两现银,小心翼翼地改善着伙食,给我添置了几件不起眼的新衣,但大部分银钱都仔细地攒了起来,作为“以防万一”的救命钱。父亲林文远虽然依旧忧心忡忡,但看着家里伙食改善,妻子愁容稍减,儿子似乎也胖了些许,也只能将那巨大的不安压在心底,只是上朝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一点点。
没人知道,那个整天流着口水、在院子里玩泥巴抓虫子的傻少爷,怀里揣着的银票,数额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更没人知道,在西厢房废弃的杂物堆深处,简陋的蒸馏器被再次启用。这一次,用上了沈万和“资助”的小块铜料,冷凝管换成了更细长、盘绕更紧密的铜管,接收瓶也换成了特制的、带分离漏斗的瓷瓶。虽然依旧简陋,但效率已不可同日而语。
新鲜的、上等的玫瑰花瓣在铜锅中翻腾,蒸汽带着醉人的芬芳,在精心盘绕的冷凝管中蜿蜒流淌,最终,一滴、两滴……金红色、如同液态宝石般瑰丽纯净的玫瑰精油,缓缓滴落,在特制的瓷瓶中汇聚成一小汪令人心醉的液体!
成功了!更高纯度、更易保存、应用更广的精油!
我小心地封好瓷瓶,眼底寒光如冰刃。香脂是敲门砖,而精油,才是真正能渗入权力核心、编织无形巨网的致命武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小桃带着哭腔的呼喊:“少爷!少爷!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夫人…夫人叫你快去前厅!”
宫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平静的日子,结束了。风暴,终于来了么?
我迅速将瓷瓶藏好,脸上瞬间恢复成那副空洞痴傻的模样,口水“恰到好处”地流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下杂物堆,嘴里含混地应着:“来…来了…呜…”
推开西厢房吱呀作响的破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桃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外,看到我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爷快走!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大太监!福公公!凶得很!老爷夫人都在前厅跪着呢!”
太子?萧景琰!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又被我死死压回眼底深处。我任由小桃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前厅跑,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眼神却透过那层呆滞的伪装,锐利如鹰隼。
前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父亲林文远和母亲张氏,正卑微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碗里劣质的茶叶沫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正是太子萧景琰的心腹大太监——福海!
“林大人,”福海尖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阴冷,“咱家奉太子殿下口谕,来看看太子妃娘娘的胞弟。怎么?这都等了大半晌了,人还没到?架子不小啊?”
“公公恕罪!公公恕罪!”林文远的声音带着哭腔,“犬子他…他痴傻愚钝,行动不便,下官已经派人去寻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痴傻?”福海嗤笑一声,放下茶碗,声音陡然转厉,“痴傻就能目无尊卑,藐视东宫了?太子妃娘娘在宫里日夜忧心,殿下体恤娘娘,才让咱家走这一趟!你们林家,就是这般怠慢的?”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林家夫妇瑟瑟发抖的身体,扫过这间家徒四壁、连件像样摆设都没有的寒酸厅堂,嘴角的鄙夷更浓。攀附着太子的藤蔓上,果然是最没用的几片枯叶!
就在这时,我被小桃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前厅。
“福公公!人…人带来了!”小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茫然地站在门口,歪着头,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洗得发白的前襟上,眼神呆滞地环视着厅内。看到跪在地上的父母,似乎有些不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福海那双阴鸷的三角眼立刻落在我身上,如同毒蛇盯上了猎物。他上下打量着我这副痴傻邋遢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刻的冷笑,站起身,缓步走到我面前。一股混合着昂贵熏香和太监身上特有阴寒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就是林辰?”福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如同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见了咱家,为何不跪?嗯?”
他身上的威压如同实质,旁边的林家夫妇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小桃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像是被他的气势吓傻了,身体猛地一缩,眼神惊恐地看着他,脚下踉跄着后退一步,正好绊在门槛上,“噗通”一声,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摔倒在地,额头还磕了一下旁边的门框。
“呜…痛…”我趴在地上,捂着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毫无形象地嚎哭起来,眼泪鼻涕混着口水糊了一脸,手脚胡乱地蹬踹着,把地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坏人…打辰儿…呜呜…痛……”
我的哭声又尖又利,在压抑的前厅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副撒泼打滚、涕泪横流的痴傻模样,简直不堪入目。
福海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场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嫌恶地皱紧了眉头,像是生怕地上的灰尘和我的涕泪沾到他华贵的蟒袍上。他精心准备的威吓和敲打,在这纯粹的、不可理喻的痴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混账东西!”福海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法对一个“傻子”发作,只能迁怒于跪在地上的林文远,“林文远!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成何体统!惊扰了咱家,你担待得起吗?!”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林文远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公公息怒!犬子无知,冲撞了公公,下官代他向您赔罪!求公公开恩!”
张氏也哭求道:“公公息怒!辰儿他…他什么都不懂啊…”
福海看着地上依旧嚎哭打滚的我,再看看磕头如捣蒜的林家夫妇,只觉得一股邪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他今日奉太子之命前来,一是例行“探望”以示“恩宠”,二是暗中观察林家是否有异常,尤其是这个据说落水后“更傻”了的林辰。可眼前这景象……除了恶心和厌烦,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到!
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傻子!一对懦弱无能的父母!一个破落得连耗子都嫌弃的寒酸门户!这样的林家,能有什么异常?值得太子殿下多费心思?
“哼!”福海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地上那滩“烂泥”,“烂泥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太子妃娘娘有你们这样的娘家,真是……晦气!”
他尖利的声音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家夫妇的心上。两人伏在地上,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绝望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地砖。
福海不再停留,带着一脸嫌恶和鄙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林家破败的正门,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随行的小太监们也慌忙跟上,留下死寂般的前厅。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消失,林家夫妇才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
小桃慌忙爬过去,想把还在地上干嚎的我扶起来:“少爷快起来,坏人走了!走了!”
我依旧抽抽噎噎,一副被吓坏了的傻样,任由小桃搀扶。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我抬起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袖子,胡乱地擦着脸。袖口深处,一小块刚刚在福海靠近时、不动声色沾取了他蟒袍衣角上些许熏香粉末的油纸,被悄然攥紧。
阴鸷老太监身上的熏香……这味道……我记住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望向福海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是比西厢房最深沉的夜色还要冰冷的寒芒。
太子……萧景琰……
我回来了。带着猪油的芬芳和烂花的灵魂,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火。
游戏,才刚刚开始。
3、
福海那淬了毒汁的“晦气”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家夫妇的心上。父亲林文远瘫跪在地,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母亲张氏更是面如金纸,死死抱着依旧在“呜呜”抽噎、浑身脏污的我,仿佛那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眼泪断了线般滚落,浸湿了我油腻的前襟。
“老爷…夫人…”小桃跪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福公公走了…走了…”
厅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悲泣和我那不成调的呜咽在回荡。那深紫色的蟒袍带来的阴寒威压似乎还黏在空气里,提醒着林家摇摇欲坠、命悬一线的卑微处境。
良久,林文远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挣扎着撑起身体,原本就佝偻的背脊仿佛被彻底压垮。他眼神灰败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妻子怀里、依旧一副惊吓过度傻样的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仿佛连叹息都带着血腥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踉跄着,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回了书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亮和希望。
张氏抱着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桃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劝慰着。
而我,在母亲绝望的怀抱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凉,那张沾满泪水和灰尘的稚嫩脸庞下,是冻结千年的寒冰。宽大袖口深处,那块紧紧攥着的油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灼着我的掌心。
太子……萧景琰……好一个“晦气”!
当夜,西厢房。
油灯如豆,灯芯爆开细小的灯花。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块油纸。上面沾着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深紫色粉末,混杂着我故意蹭上去的灰尘和涕泪痕迹。我将油纸凑到鼻尖,摒弃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捕捉那细微的气息。
一股极其复杂、奢靡、带着强烈侵略性的香气,穿透污浊的痕迹,顽固地钻入鼻腔。前调是极其浓郁的龙涎香和沉水香混合的霸道底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贵和压迫感。中调却透出一丝诡异的甜腻,像是被过分催熟的果实,甜得发齁,又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败?后调则沉入一种阴冷的、如同深潭淤泥般的土腥气,被昂贵的麝香极力掩盖,却逃不过高度凝练的嗅觉分析。
这味道……华贵、霸道、阴鸷,还透着一股子急于求成的燥意和深藏的腐朽!
我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飞速运转,将这复杂的香气拆解、分析、比对。龙涎、沉水、麝香……皆是顶级贡品,符合东宫身份。但那丝突兀的甜腻和酸败……是某种特殊的定香剂?还是……掺杂了别的东西?
指尖捻起一点点粉末,凑到灯焰旁。粉末在高温下迅速变黑、碳化,散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作呕的焦糊腥气,瞬间盖过了所有昂贵的香气!
是它!乌头碱残留燃烧的独特气味!
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随即又被更炽烈的怒火点燃!
福海身上的熏香,果然含有乌头碱!虽然经过了极其高明的处理和大量名贵香料的掩盖,但那一丝源于植物腐败根茎的酸败感,以及高温下暴露无遗的焦糊腥气,如同黑夜里的灯塔,清晰地指向了这味剧毒!
太子萧景琰!他不仅自己用着含有慢性毒药的熏香,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太监,都沾染着同样的味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毒,早已深入东宫骨髓!意味着他对皇帝的谋害,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处心积虑、经年累月的布局!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缠绕上我的脊椎。姐姐在深宫,日日与这披着华贵外衣的毒物相伴……她该是何等凶险!
不能再等了!被动防御,只会被这毒蛇连皮带骨吞掉!必须主动出击,在他动手之前,斩断他的毒牙!
沈万和这条线,需要更快、更深入地利用起来!
几天后,依旧是流着口水“误入”漱玉阁。
沈万和见到我,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更加热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屏退旁人,他如同捧圣物般接过我递上的最新一批香脂——这次是融合了顶级安息香碎料与新鲜玫瑰的复合香型,馥郁神秘,层次丰富。
“妙!妙啊!”沈万和陶醉地嗅着,眼中精光四射,“林少爷真是…天纵奇才!此香一出,京城那些贵妇小姐怕是要抢破头了!”他毫不犹豫地奉上厚厚一叠银票。
我照例傻笑着接过,胡乱塞进怀里,口水滴在银票上。
“沈掌柜,”我含混不清地开口,眼神依旧空洞,手指却无意识地指向他博古架上那尊不起眼的青玉貔貅镇纸,“那个…亮亮…好玩…”
沈万和一愣,顺着我的手指看去,随即笑道:“林少爷好眼力!这貔貅虽小,却是上好的和田青玉籽料,雕工也……呃?”他话没说完,因为我接下来的动作而彻底僵住。
只见我笨拙地从怀里(实则从袖袋深处)掏出一个小小的、塞着软木塞的粗糙瓷瓶,递到他面前,嘴里嘟囔着:“香香…水水…给亮亮…换…”
沈万和疑惑地接过瓷瓶。瓶身粗陋,毫不起眼。他狐疑地拔开软木塞。
嗡——!
一股如同爆炸般纯粹、清冽、带着露水气息的玫瑰芬芳,瞬间席卷了整个雅间!这香气与香膏的醇厚馥郁截然不同!它轻盈、灵动、仿佛带着生命,如同刚刚采摘下来的、带着晨露的玫瑰花瓣在眼前层层绽放!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到令人心魂俱醉!
沈万和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瓷瓶摔落!他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瓶口,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这…这是…精油?!传说中的花露精魂?!”
他经营香道雅物多年,只在残缺的古籍中见过对精油的模糊描述!那是传说中价比黄金、万花之魄的至宝!眼前这小小一瓶,其香气的纯粹度和冲击力,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香露!
“香香…水水…”我傻笑着点头,又指了指那尊青玉貔貅,“换亮亮…”
沈万和猛地回神,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和敬畏!这哪里是傻子?这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活财神!不,是行走的聚宝盆!
“换!必须换!”沈万和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抓起那尊价值不菲的青玉貔貅,塞到我手里,生怕我反悔,“林少爷喜欢这亮亮?拿去玩!尽管拿去玩!这瓶‘香香水水’…不,这瓶神品精油!老夫…老夫再添五百两!不!一千两!权当孝敬少爷买…买花玩!”
我抱着冰凉滑腻的青玉貔貅,脸上露出满足的傻笑,仿佛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玩具。对沈万和塞过来的又一大叠银票,只是胡乱地往怀里一揣,毫不在意。
“亮亮…好…香香水水…多…”我含混地说着,手指再次指向沈万和,“花花…多多…水水…多多…”
沈万和心脏狂跳,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这“傻子”少爷,不仅能“玩”出极品香脂,更能“玩”出传说中的精油!而他需要更多、更好、更稀有的花材!
“明白!明白!”沈万和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贪婪,“少爷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无论少爷需要什么奇花异草、香料药材,只要这世间有的,老夫倾家荡产也给您寻来!”他看到了一个足以垄断京城、乃至震动整个王朝高端香料市场的巨大金矿!而钥匙,就在眼前这个流着口水的“傻子”手里!
利益,是最牢固的纽带。沈万和这条老狐狸,此刻已被彻底绑上了我的战车,并且心甘情愿、全力以赴!
有了沈万和这个能量巨大的“采购经理”和“销售总监”,我的“实验室”效率飙升。源源不断的珍稀花材和顶级香料被送入西厢房那个破败的角落。茉莉、玫瑰、桂花、兰花、甚至远道而来的珍贵沉香碎料、龙脑片……在简陋却日益完善的蒸馏器和精心调配的溶剂下,化作一瓶瓶晶莹剔透、香气各异、价值连城的精油。
财富如同滚雪球般疯狂积累。漱玉阁凭借独一无二的“漱玉香脂”和传说中的“花魄精露”,名声大噪,彻底压过了昔日龙头凝香阁,成为京城顶级贵妇圈中趋之若鹜的圣地。沈万和赚得盆满钵满,对我更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而我,明面上依旧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林家傻少爷。每天在院子里玩泥巴,抓虫子,对着花草树木流口水傻笑。暗地里,一张以金钱为经纬、以香料为脉络的无形巨网,正通过沈万和的手,悄然在京城铺开。
第一步,垄断上游原料。
“沈掌柜,”在一次“交货”时,我抱着一个新得的玉葫芦把玩,含混不清地说,“花花…少…贵贵…辰辰…不开心…”
沈万和立刻心领神会:“少爷是嫌花材供应不稳,价格还高?”他捋着胡子,眼中精光一闪,“老夫也正为此事头疼!那些花商见咱们需求量大,坐地起价不说,还时常以次充好!尤其是城郊那几个大的花圃,背后都有点势力,仗着给宫里和各大府邸供花,鼻孔朝天!”
“买…花花…地地…”我笨拙地比划着,手指指向窗外城郊的方向,“辰辰…要…多多…花花…”
“买花圃?!”沈万和一惊,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芒,“妙啊!少爷高见!不,是神算!掌控了源头,才不受制于人!老夫这就去办!城郊那几家大的…哼,只要银子砸下去,没有啃不下来的骨头!正好老夫最近结识了几位颇有能量的皇商……”
金钱开道,加上沈万和的人脉运作,悄无声息地,京城周边几个最大的、专供权贵的花圃,陆续换了主人。新的主人低调神秘,只要求花圃按照特定的要求种植指定的花材,并优先、足量供应给漱玉阁。花农们拿到了比以往更丰厚的工钱,自然乐得配合。至于花圃背后是谁?他们才不关心。
凝香阁和其他香料铺子很快发现,市面上品质上乘的花材突然变得极其紧俏,价格更是节节攀升。他们试图寻找新的货源,却发现周边稍具规模的花圃,竟已被一个神秘买家提前包圆!一时间,原料危机如同阴云,笼罩在昔日龙头凝香阁的头顶。
第二步,渗透终端渠道。
“亮亮…多…”我把玩着沈万和“孝敬”的一枚羊脂玉佩,口水滴在上面,“香香…铺铺…也…亮亮…”
沈万和先是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少爷的意思是…买下其他的香料铺子?”他皱起眉头,“这…凝香阁树大根深,背后站着太子侧妃的娘家,硬碰硬恐怕……”
“笨笨…”我翻了个白眼(在傻笑和口水的掩护下极不明显),笨拙地拿起几块代表不同铺子的玉佩,胡乱地堆在一起,又拿起一块代表漱玉阁的玉佩,放在最上面,“小…铺铺…香香…漱玉…香香…” 我的意思是,收购那些不起眼、经营困难的小香料铺,挂上漱玉阁的牌子,统一供应“漱玉香”!
沈万和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少爷此计绝妙!那些小铺子本就在凝香阁挤压下苟延残喘,我们只需略施小惠,给它们挂个‘漱玉香分号’的牌子,统一供应咱们的香品,既能迅速铺开渠道,又不至于立刻引起凝香阁背后势力的警觉!温水煮青蛙!妙!太妙了!”
行动立刻展开。沈万和化身最精明的猎手,带着充足的银弹,瞄准那些位置尚可、但经营惨淡、老板急于脱手的小香料铺。谈判异常顺利——濒临倒闭的铺子,突然得到漱玉阁的“招安”,不仅能拿到一笔可观的转让费,还能获得稳定且利润丰厚的独家货源(漱玉阁的中低端香品线),老板们简直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短短数月,“漱玉香”的招牌如同雨后春笋,悄然出现在京城各条主要街道不起眼的角落。统一的标识,统一的价格,统一由漱玉阁总号调配的香品(从顶级精露到平民香膏),凭借过硬的质量和独特香气,迅速赢得了中下层顾客的口碑。
凝香阁起初对这些“小杂鱼”不屑一顾。但当他们发现,不仅高端市场被漱玉阁牢牢霸占,连中低端市场的份额也在被这些挂着“漱玉”牌子的小铺子快速蚕食时,才惊觉不妙!然而,为时已晚。原料被卡脖子,终端渠道被渗透,昔日门庭若市的凝香阁,竟渐渐显出了门可罗雀的颓势。
金钱,如同最汹涌的暗流,无声地改写着京城香料市场的格局。一张覆盖原料、生产、分销的巨大网络已然成型,而它的核心,深藏在林家小院西厢房的破败角落,操控在一个“傻子”的手中。
这张网的真正獠牙,才刚刚开始淬毒。
“废物!一群废物!”
东宫偏殿,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跪在地上的凝香阁大掌柜刘福满身,他却连动都不敢动,只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太子萧景琰脸色铁青,负手站在窗前,明黄的太子常服也掩不住他周身散发的暴戾气息。他刚刚收到户部转来的内库账目简报,其中一项“香料采买”的支出,比往年暴增了三成!原因竟是宫中所需的上品香料价格飞涨,尤其是专供东宫的那几味名香!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刘福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实在是…实在是那漱玉阁欺人太甚!他们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弄出的香品邪门得很,把京城的贵人们都勾了去!如今连宫里的采办太监都点名要他们的‘漱玉香’!咱们…咱们的原料也被他们卡住了脖子,成本实在压不下来啊……”
“漱玉阁?沈万和?”萧景琰猛地转身,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也敢跟孤作对?查!给孤查清楚!他背后是谁在撑腰?!”他绝不相信一个古董铺起家的沈万和有这么大能量!这背后必然有他政敌的黑手!
“是…是!小的这就去查!掘地三尺也把他背后的人揪出来!”刘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下。
萧景琰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香料事小,但关乎东宫用度和颜面!更让他烦躁的是,最近父皇的身体似乎又有些反复,精神越发不济,对他这个太子也越发疏远苛责。朝中几个不安分的兄弟又开始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下,一个小小的香料商人竟也敢跳出来给他添堵!
“福海!”他厉声喝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福海立刻躬身:“老奴在。”
“去!告诉林氏(太子妃林婉),让她那个没用的娘家给孤安分点!没事少往宫里递消息,惹人心烦!还有,”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孤上次让你送去的‘安神香’,她用了没有?”
福海垂首,声音恭敬而阴冷:“回殿下,娘娘说…说那香气太浓烈,闻着头晕,这几日都未曾点用。”
“头晕?”萧景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不识抬举的东西!告诉她,那是孤的恩典!再敢推三阻四,仔细她那病弱的弟弟!”
“是。老奴明白。”福海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还有,”萧景琰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脸上露出烦躁,“工部这群废物!治理漕运河道要钱,修缮皇陵要钱,连给西北军添置冬衣也要钱!户部那个老狐狸天天跟孤哭穷!父皇那边又催得紧……”他猛地将奏折摔在案上,“去!给孤传话给林文远!他那个六品闲职也挂了不少年头了!这次漕运河道清淤的差事,就交给他去督办!限期三个月!办不好,就让他提头来见!”
福海心领神会。这是殿下惯用的伎俩。把那些吃力不讨好、容易出纰漏、又需要大笔银钱打点的苦差事,丢给那些依附他、又没什么根基的官员。办好了,功劳是殿下的;办砸了,正好推出去顶罪,还能榨干最后一点油水。林文远这种清贫小官,接了这种差事,无异于被推上断头台!
“老奴这就去办。”福海躬身,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东宫的阴风,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再次吹向了风雨飘摇的林家。
消息传到林家时,林文远正在书房枯坐。福海派来的小太监趾高气扬地宣读了太子的“恩典”。
“……着六品工部主事林文远,督办通惠河清淤疏浚事宜,拨银五万两,限期三月!若有延误或差池,严惩不贷!钦此!”
“臣…臣领旨…谢殿下隆恩……”林文远跪在地上,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恩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通惠河清淤!那是横贯京城、连接漕运的命脉河道!工程浩大,牵扯无数!五万两?杯水车薪!连打点沿途的官吏地痞都不够!三个月?神仙也难办!这分明是……是催命符!
小太监宣完旨,鼻孔朝天,丢下一句“林大人好自为之吧”,便扬长而去。
林文远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手中那卷明黄的绢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完了…全完了…太子这是要彻底碾死他们林家了!
“老爷!”闻讯赶来的张氏看到丈夫面无人色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爹…娘…”我适时地“傻乎乎”地跑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抓的蚯蚓,好奇地看着瘫坐在地的父亲,“虫虫…玩…”
林文远看着痴傻的儿子,再看看惊慌失措的妻子,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愤涌上心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老爷——!”
张氏的尖叫和小桃的惊呼声划破了林家小院的死寂。
书房内乱成一团。我站在角落,手里还捏着扭动的蚯蚓,脸上维持着呆滞的傻笑,眼神却冰冷地扫过地上那抹刺目的鲜红,扫过母亲绝望的哭喊,扫过那张被父亲攥得变形的明黄绢帛。
萧景琰…你果然动手了!而且如此狠毒,如此迫不及待!
想用清淤的差事逼死我父亲?想用我姐姐的安危来威胁?
呵…
我缓缓松开手,几条蚯蚓掉在地上,茫然地扭动着爬开。
西厢房的破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前院的哭喊。油灯的光芒照亮角落里堆积如山的银票和地契——那是沈万和源源不断送来的“分红”,以及收购花圃和小香料铺的凭证。
我走到简陋的工作台前。台上,除了蒸馏器皿,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炭炉,一个特制的、带盖的厚壁小陶罐,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和液体的小瓷瓶。
拿起一份沈万和最新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列出了太子萧景琰日常熏香的主要成分和来源——龙涎香由南海贡品专供,沉水香来自南疆土司进贡,麝香采自皇家猎苑……而其中一味特殊的定香剂“凝香散”,则是由太医院一位姓胡的御医,以秘方调配,专供东宫。
胡御医……凝香散……
我的目光落在炭炉上。炉火正旺。打开那个厚壁小陶罐,里面是半罐纯净的、凝固的顶级牛油膏。我用特制的银勺,小心地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瓷瓶里,舀出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无色无味的结晶粉末——这是经过无数次失败,才从大量乌头根茎中反复提纯、精炼出的高纯度乌头碱结晶。
粉末落入温热的牛油膏中,瞬间消失无踪。
盖上陶罐盖,我将陶罐稳稳地放在炭炉上方,保持着一个不高不低、能让牛油缓慢融化又不至于沸腾的温度。然后,我拿起另一个装着淡黄色液体(安息香精油)的小瓷瓶,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加入融化的牛油中,同时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匀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搅拌。
这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的过程。让剧毒的乌头碱结晶,在温和的油脂环境中,与安息香精油充分、均匀地融合、包裹,形成一种全新的、性质极其稳定的复合毒素载体。它必须无色无味,必须能完美融入熏香,必须……在长期的、缓慢的释放中,无声地侵蚀目标的神经和心脏!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银针在温润的油脂中划出无声的漩涡。陶罐里,淡黄色的安息香精油与雪白的牛油缓慢交融,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暖甜香气,将那一丝丝致命的杀机,完美地掩藏其中。
灯光下,我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处,是稚嫩呆傻的轮廓;暗处,眼底翻涌的,是比手中这罐混合了顶级香料与剧毒的脂膏,还要阴冷百倍的寒芒。
萧景琰,你喜欢熏香?
喜欢这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香气?
很快,你就会知道。
什么才是真正为你量身定制的……死亡芬芳。
4、
林文远那口触目惊心的鲜血,如同泼在雪地上的红梅,瞬间抽干了林家小院最后一丝生气。张氏的哭喊撕心裂肺,小桃惊慌失措地冲出去请大夫。小小的院落乱成一锅滚粥。
我依旧蹲在角落,手里攥着几条扭动的蚯蚓,眼神空洞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泥土里。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一丝冰冷的寒光在那呆滞的瞳孔深处,如淬毒的针尖般一闪而逝。
萧景琰…这份“恩典”,我替父亲接下了!
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林文远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大夫诊过脉,只是摇头叹气,开了些安神止血的寻常方子,低声对张氏道:“林大人这是急怒攻心,伤了心脉本源…需得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只是…唉……” 未尽之意,是那催命符般的清淤差事,如何能静养?
张氏抱着丈夫枯瘦的手,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呜咽。
当夜,西厢房。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我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简陋的工作台上,那罐混合了高纯度乌头碱结晶、安息香精油与顶级牛油的脂膏,在炭炉温热的烘烤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色泽诱人的淡金色。奇异而令人放松的暖甜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完美地包裹着内里致命的杀机。
我小心地刮取了一小勺,放入特制的、密封极好的小巧瓷盒中。又拿起沈万和最新送来的密报,目光落在“太医院胡御医”、“凝香散专供东宫”、“每月初五申时由小徒弟送入东宫”这几行字上。
初五申时…就是明天。
“小桃…” 清晨,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水流得老长,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老虎,含糊不清地嘟囔,“街街…玩…买糖糖…”
小桃眼睛红肿,显然昨夜也没睡好。她看着我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再看看正房那边死气沉沉的气氛,心里又酸又苦,强打起精神:“少爷乖,夫人和老爷都…都不舒服,咱们今天就在院子里玩好不好?”
“不嘛!街街!糖糖!” 我立刻开始撒泼打滚,把布老虎扔在地上,手脚乱蹬,嚎哭声震天响,“辰辰要糖糖!呜呜……”
巨大的噪音立刻惊动了正房。张氏疲惫憔悴的声音传来:“小桃…带他去吧…别…别在家里闹了…” 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凉和麻木。
小桃无奈,只得给我擦了擦口水,牵起我的手:“好好好,少爷别嚎了,奴婢这就带您去买糖吃!”
走出林家那扇破败的木门,深秋的冷风带着肃杀之气。小桃牵着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相对僻静的街道上,心思沉重。我则像个真正的傻孩子,东张西望,看到什么都新奇,口水时不时滴下来。
当走到距离太医院侧门不远的拐角处时,我的脚步“恰好”停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嘴里含混地喊着:“鸟鸟…飞飞…”
“少爷,树上没鸟了,天冷了,都飞走了。”小桃心不在焉地哄着。
就在这时,太医院那道不起眼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学徒短衫、约莫十三四岁的小药童,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青布包袱,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方向正是通往东宫的宫道。
时机到了!
“虫虫!” 我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挣脱小桃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朝着那小药童的方向就冲了过去!目标却不是人,而是他脚边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板缝隙!
“少爷!”小桃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追上来。
我完全不管不顾,扑到青石板旁,撅着屁股,脏兮兮的手就往那湿冷的缝隙里掏,嘴里兴奋地喊着:“大虫虫!辰辰抓!”
我的动作极其突然迅猛,那小药童根本没料到会有人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扑到脚下,吓得“哎呀”一声,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闪。慌乱之下,脚下被石板边缘一绊,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小心!”小桃的惊呼声刚出口。
“噗通!”
“哗啦——!”
小药童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他背上那个沉重的青布包袱也被甩脱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包袱口松散开来,里面十几个大小不一、贴着不同标签的锦盒、瓷罐滚落一地!
“我的药!”小药童顾不上疼痛,惊恐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药材,脸都吓白了!这可是送去东宫的御药!摔坏了哪个他都担待不起!
“虫虫…飞飞了…” 我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摔倒在地的小药童和满地狼藉,脸上露出惊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缩。
“少爷!”小桃冲过来,一把抱住还在嚎哭的我,又惊又怕地看着满地药材和狼狈的小药童,连连道歉:“小师傅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少爷他…他不懂事…惊扰了您!没摔坏吧?药…药没事吧?”
小药童又气又急,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收拾散落的药盒,嘴里带着哭腔:“完了完了!这可是给太子殿下送的药!要是摔坏了…我师父非打死我不可!” 他慌乱地检查着锦盒和瓷罐,尤其是其中一个贴着“凝香散”标签的深紫色锦盒,更是被他捧在手里反复查看。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就在小药童和小桃的注意力都被满地药材和嚎哭的我吸引时,我那只沾满泥污、刚刚还在掏“虫虫”的手,借着身体后退蜷缩的动作掩护,如同鬼魅般闪电般探出!指尖夹着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淡金色致命脂膏的小巧瓷盒,精准而迅捷地滑入了那个深紫色“凝香散”锦盒底部覆盖的软垫夹层之中!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还好…还好…” 小药童检查完那个深紫色锦盒,发现盖子完好,里面的药粉似乎也没撒出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惊魂未定。他完全没注意到锦盒底部瞬间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
“呜呜…虫虫没了…” 我还在干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小师傅,您看…药没事就好…” 小桃一边拍着我的背安抚,一边赔着小心,“实在对不住,您看…这…” 她摸索着身上,掏出几个可怜的铜板,想塞给小药童。
小药童看着小桃手里的铜板,再看看我这副痴傻邋遢的模样,又气又无奈,知道纠缠下去也讨不到好,反而耽误了送药的时辰。他愤愤地一把推开小桃的手:“算了算了!算我倒霉!看好你家傻子!别再出来乱撞了!” 他飞快地将所有药材胡乱塞回包袱,尤其是那个深紫色锦盒,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狠狠瞪了我们一眼,一瘸一拐地、逃也似的朝着东宫方向跑去。
“少爷!您可吓死奴婢了!” 小桃看着小药童跑远,才彻底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心有余悸地给我擦着脸上的污秽,“下次可不敢这样了!那是给太子殿下送药的!要是真撞坏了,咱们全家都得掉脑袋!” 她后怕得声音都在抖。
“糖糖…” 我抽噎着,似乎被吓坏了,眼神怯怯地看着小桃,只反复嘟囔着这个字。
“买买买!这就去买!” 小桃此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拉着惊魂未定(装的)的我,匆匆走向最近的杂货铺,买了最便宜的麦芽糖塞到我手里。
我含着廉价的麦芽糖,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脸上重新露出没心没肺的傻笑。目光却越过小桃的肩膀,投向皇宫的方向,冰冷而沉寂。
毒饵已下。
萧景琰,好好享用吧。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林家小院的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林文远吐血后,病情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偶尔清醒,眼中也只剩下灰败的绝望。那卷明黄的催命符,就压在他的枕边,像一座随时会倾倒的山岳。张氏日夜守在床边,以泪洗面,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小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喘。
而我,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子。蹲在院子里,用树枝拨弄着蚂蚁洞,或者追着偶尔飞过的麻雀傻笑。只是“玩泥巴”的地点,更多地从院子转移到了西厢房门口那片荒草丛生的角落。小桃只当我是被上次街上的“惊吓”弄得胆子更小,不敢跑远,并未起疑。
沈万和那边,动作却从未停止。借着“漱玉香”的东风,收购花圃和小香料铺的行动在巨额利润支撑下,近乎疯狂地推进。一张覆盖整个京城香料命脉的巨网,正以惊人的速度收紧。
凝香阁的日子越发难熬。高端市场被漱玉阁彻底垄断,中低端市场被无数挂着“漱玉香”招牌的小铺子疯狂蚕食,原料又被卡得死死的。昔日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大掌柜刘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求见太子侧妃的娘家兄弟(凝香阁背后的靠山),得到的只是敷衍和斥责。太子侧妃最近在宫里似乎也失了宠,自顾不暇。
终于,风暴的中心,东宫,传来了第一道惊雷。
那是“凝香散”被送入东宫的第三天深夜。
“砰——!”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从东宫寝殿深处传来,打破了夜的死寂!
紧接着,是内侍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传御医!快传御医——!”
“殿下!您醒醒!醒醒啊!”
整个东宫瞬间被惊醒!灯笼火把乱晃,脚步声、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如同炸开了锅!
太子萧景琰,于睡梦中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随即陷入深度昏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任凭御医如何施针灌药,竟毫无反应!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宫门落钥前,惊心动魄地传遍了整个皇宫!
“什么?太子昏迷不醒?疑似中毒?!”
林文远挣扎着从昏沉中惊醒,听到小桃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惊得差点又背过气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浑浊的老眼瞪得老大,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惧。
“太子…中毒?”张氏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软,“天爷啊…这…这可怎么得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正在用口水吹泡泡玩的我,眼中充满了后怕。上次辰儿撞到送药的小太监…幸好…幸好没出大事…
整个京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而震动!朝野上下,暗流汹涌!太子一党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其他皇子势力则蠢蠢欲动,暗中串联!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正在皇宫上空疯狂酝酿!
风暴眼中心的东宫,此刻已乱作一团。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所有经手太子饮食、熏香、用药的宫人、御厨、太医,全部被拿下,投入诏狱严刑拷问!太医院更是首当其冲,从上到下被翻了个底朝天!
那位负责调配“凝香散”的胡御医,和他的小徒弟,第一时间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军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押入天牢!
“说!这‘凝香散’里加了什么?!”阴暗潮湿的诏狱刑房里,刑部侍郎亲自坐镇,指着从东宫搜出来的、那盒深紫色锦盒里的“凝香散”,厉声喝问。
“大人!冤枉啊!”胡御医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哭喊着,“这凝香散是祖传秘方!只有安神定魄的沉香、龙脑、苏合香…绝…绝无毒物啊!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太子啊!”
“还敢狡辩!”刑部侍郎眼神冰冷,抓起一把药粉,“太医正已验过!这药粉中混杂了不明脂膏!毒性猛烈!正是此物导致太子殿下昏迷不醒!药是你配的!最后经手的是你徒弟!不是你二人下毒,还能有谁?!”
“脂膏?不可能!”胡御医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这…这凝香散向来是粉末!从未添加过脂膏!大人明鉴!定是有人陷害!是有人中途调包!”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指向旁边同样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小徒弟,“是他!一定是他送药的路上被人做了手脚!”
“师父!我没有!不是我!”小徒弟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哭喊,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猛地拔高,“大人!小的想起来了!小的送药那天!在太医院侧门拐角!被一个傻子撞倒了!药撒了一地!一定是那个时候!一定是那个傻子!是他趁机下的毒!”
“傻子?”刑部侍郎眉头紧锁,“什么样的傻子?说清楚!”
“一个…一个十几岁模样,流着口水,穿得破破烂烂的傻子!还有一个丫鬟跟着!”小徒弟语无伦次,拼命回忆,“那丫鬟还给了我几个铜板赔罪!大人!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趁机把毒药塞进药盒里的!”
“十几岁的傻子?流口水?丫鬟?”刑部侍郎眼中寒光一闪,立刻喝令,“来人!速去查!三日前申时前后,太医院侧门附近,可有人见过一个痴傻少年和其丫鬟!”
线索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禁军就查到了林家头上。林文远,六品工部主事。其子林辰,自幼痴傻,京中人尽皆知!其女,正是东宫太子妃林婉!而三日前申时,林辰与其贴身丫鬟小桃,确实出现在太医院侧门附近,并撞倒了送药的小太监!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了林家这个看似最不可能、却又最“符合”的靶子!
“搜!给本官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证据给本官找出来!”刑部侍郎亲自带队,如狼似虎的禁军撞开了林家那扇破败的木门!
“冤枉!大人!下官冤枉啊!”林文远被从病榻上拖起,看到凶神恶煞的禁军,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力竭地喊冤,“下官之子痴傻,如何能下毒谋害太子?这是构陷!天大的构陷啊!”
张氏和小桃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只会哭泣。
“痴傻?”刑部侍郎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痴傻就不会被人利用?就不会成为传递毒物的工具?搜!”
禁军如狼似虎地冲进林家每一个角落!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破旧的家具被砸烂,单薄的被褥被撕开,连灶膛里的灰都被扒了出来!
“大人!有发现!”一个禁军从西厢房那堆废弃的杂物里,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瓦罐!罐底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散发着古怪焦糊气味的粘稠渣滓!
另一个禁军则从角落里一个破布袋里,抖落出一些早已干枯发黑、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乌头根茎的碎块!
“乌头!是剧毒乌头!”随行的仵作立刻上前辨认,脸色大变!
“瓦罐残渣有剧毒反应!正是导致太子昏迷的毒物残留!”另一名太医也惊骇地叫道!
“人赃并获!林文远!你还有何话说?!”刑部侍郎厉声喝问,眼中闪烁着抓到替罪羊的兴奋和冷酷!证据链完美闭合!一个失势太子妃的娘家,一个清贫无用的六品小官,一个痴傻的儿子…简直是天赐的完美顶罪羊!
“不!不是!那不是辰儿的!”张氏如同疯了一般扑过去,想抢那个瓦罐,“那是他玩泥巴的罐子!那些草根是他在外面乱捡的!辰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傻子啊!”
“玩泥巴?玩出剧毒来了?!”刑部侍郎一脚踹开张氏,厉声道,“带走!林文远、林张氏、林辰及其丫鬟小桃,全部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如狼似虎的禁军一拥而上,粗暴地将哭喊挣扎的林文远和张氏拖走。小桃吓得昏死过去,也被拖死狗般拽了出去。
我,作为“主犯”之一,待遇“稍好”。两个禁军嫌恶地看着我流着口水、一脸茫然的傻样,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了起来。
“香香…糖糖…” 我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神空洞地看着混乱的屋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手指无意识地指向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西厢房角落——那里,一个被砸烂的瓦罐碎片下,半掩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小瓷瓶(装着玫瑰精油)。在满地的乌头残渣和毒瓦罐映衬下,它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傻子!闭嘴!”一个禁军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
我被推得一个踉跄,顺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一块碎瓦片上,鲜血瞬间流了下来,混着眼泪鼻涕口水,糊了满脸,看起来凄惨又恶心。
“晦气!”另一个禁军骂了一句,粗暴地将我拽起,“快走!别磨蹭!”
我被两个禁军架着,拖出了生活了数月的破败小院。身后,是家徒四壁、一片狼藉的废墟。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鲜血和污秽混合着,从额头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暗红色的斑点。
脸上是孩童般的茫然和痛苦,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死海,映着天边那轮如血残阳。
天牢…诏狱…
很好。
萧景琰,你的毒,滋味如何?
我的网,也该收了。
这盘棋,该将军了。
5、
## 穿成太子妃傻弟后我让太子跪了(终章)
天牢。
阴冷,潮湿,霉烂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像黏腻的蛛网糊在口鼻。狭窄的囚室,三面是渗水的石墙,一面是手臂粗的铁栅。角落里铺着薄薄一层散发恶臭的霉烂稻草,便是全部的“床铺”。
“咳咳…咳咳咳…” 父亲林文远蜷缩在墙角,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日被拖入天牢的惊吓和牢里的阴寒,彻底击垮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此刻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母亲张氏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丈夫冰冷的身体。她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血痕挂在脸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沉重的磨盘,碾碎了她最后一丝生气。小桃瑟缩在另一个角落,抱着膝盖,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
我蹲在离栅栏最近的地方,背对着父母和小桃。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痴傻呆滞,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在肮脏的囚衣上。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处,此刻正倒映着铁栅外甬道墙壁上摇曳不定的火把光影,如同幽潭中潜藏的冷火。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甬道尽头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带着冰冷的杀气。
“哗啦——!”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牢门被粗暴地拉开!
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照亮了囚室内绝望的景象。
几名盔甲鲜明、面色冷峻的禁军簇拥着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眼神阴鸷如毒蛇的老太监——福海!他手里捧着一个明黄的卷轴,如同捧着一道催命符。
“林文远!”福海尖利的声音在狭窄的囚室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罪证确凿!谋害储君,罪同谋逆!陛下震怒,赐尔等即刻——”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直蹲在角落、背对着他的那个痴傻身影,毫无征兆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浮。但就在他站直身体,慢慢转过身来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睁眼,瞬间弥漫了整个囚室!那绝不是一个傻子能拥有的气息!
福海瞳孔猛地收缩,后面“处死”两个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身后的禁军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警惕地盯着那个缓缓转身的身影。
我慢慢地转过身。
脸上那层痴傻呆滞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额头上被瓦片划破的伤口早已结痂,暗红色的血痂横亘在眉骨上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妖异和肃杀。嘴角残留的口水痕迹还在,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寒潭,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漠然和掌控一切的平静,直直地刺向福海!
“福公公,”我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含糊,“太子殿下…醒了吗?”
囚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文远和张氏忘记了咳嗽和悲伤,小桃忘记了颤抖,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那个完全陌生的身影——他们的儿子,那个傻子林辰?!
福海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阴鸷的三角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冰冷平静的眼神,那洞悉一切的语气……这哪里是傻子?!这分明是……是魔鬼!
“你…你……”福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变形,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不是傻子?!你…你一直在装?!”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前缓缓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却让福海和他身后的禁军如临大敌,齐齐后退了半步!
“看来是还没醒。”我的目光扫过福海手中那道明黄的卷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陛下赐死的旨意都拟好了?动作真快。是急着灭口,还是…想替你那真正的主子遮掩?”
“放肆!你…你胡说什么!”福海色厉内荏地尖声呵斥,额角却渗出了冷汗,“林辰!你装疯卖傻,谋害太子,罪无可赦!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咱家拿下!”
两名禁军应声上前,钢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拿下我?”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福海,你猜,陛下此刻,是更想立刻处死我这个‘凶手’,还是更想知道…他每日在御书房点的、由东宫‘孝敬’的龙涎安神香里,那一点点‘凝神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轰——!
如同平地惊雷!
福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身后的禁军统领更是脸色大变,骇然看向福海!御书房的熏香?!东宫孝敬的?!这傻子…不!这恶魔!他怎么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福海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利得如同夜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陛下…陛下龙体康泰!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快!快拿下他!”
“康泰?”我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刺福海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心悸、盗汗、夜不能寐、性情日渐暴躁…福公公,你贴身伺候陛下,比谁都清楚吧?这些症状,是不是和太子殿下昏迷前…越来越像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福海的心上!他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陛下隐秘的症状都一清二楚?!难道…难道太子殿下的毒…御书房的香…都…都…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福海!他看着眼前这个额带血痕、眼神冰冷的少年,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拿下他!快!杀了他!!”福海彻底失态,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恐惧让他失去了所有理智!
“我看谁敢动!”
一个苍老、疲惫,却蕴含着无上威严和滔天怒火的声音,如同闷雷,陡然在甬道尽头炸响!
所有人都是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甬道深处,火把光芒照耀下,一群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的玄甲侍卫簇拥着一架明黄色的御辇!御辇之上,坐着一位身穿明黄龙袍、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却抿成一条冰冷直线的老人——当朝皇帝!
皇帝身边,赫然跟着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却又带着难以置信光芒的太子妃林婉!她身后,还跟着垂首肃立的刑部尚书和几位重臣!
“陛…陛下?!”福海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叫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禁军们更是慌忙收起兵刃,齐刷刷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皇帝没有看跪了一地的人,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越过铁栅,死死地钉在了囚室里那个唯一站着的身影上——那个额带血痕、眼神平静得可怕的少年!
刚才在甬道口,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句句如刀,剜在他的心上!也彻底撕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你,就是林辰?”皇帝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我没有下跪,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子礼,声音清晰而平静:“罪臣之子林辰,叩见陛下。陛下圣躬违和,深夜驾临污秽之地,还请保重龙体。”
平静!异乎寻常的平静!在这天牢死地,面对九五之尊的滔天怒火,这个本该是阶下囚的少年,竟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皇帝的目光更加锐利,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穿:“你方才所言…御书房的香…还有太子…可是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千真万确。”我抬起头,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冰冷,“陛下所中之毒,名为‘蚀心散’,以乌头为主,辅以特殊定香之法,混于顶级熏香之中,无色无味,需长期吸入方能见效,初期症状如同心疾,渐至神衰体弱,最终…心力衰竭而亡。与太子殿下所中之毒‘惊魂引’,同出一源,皆是慢性奇毒,手法如出一辙!”
“而此毒,”我的目光缓缓扫过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福海,如同看着一具死尸,“唯有东宫秘藏!调配之人,正是这位福公公的…心腹!”
“你…你血口喷人!陛下!老奴冤枉!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啊!”福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哭嚎起来。
“忠心?”我嘴角的冷笑更甚,从怀中(实则从袖袋深处)缓缓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早已干枯发黑、但形态特殊的根茎碎块,以及一小撮深紫色的粉末——正是当初沾取自福海蟒袍的熏香残留!
“福公公可认得此物?”我将油纸包托在掌心,“这深紫色粉末,取自三日前福公公驾临寒舍时,所穿蟒袍衣角。而这乌头根茎,则是在下于东宫废弃药渣堆中偶然所得,其品种、炮制手法,与御书房‘蚀心散’中所用乌头,以及导致太子昏迷的‘惊魂引’脂膏中的毒源,完全一致!”
“至于调配之人…”我目光如电,再次射向魂飞魄散的福海,“太医院胡御医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掌握毒方、为太子调制这些慢性奇毒的,是你福海暗中掌控的、隐藏在京城‘百草堂’地窖里的那个跛脚药师!需要在下说出他的名字吗?还是…请陛下派人即刻去‘百草堂’地窖第三间暗室,将人‘请’来对质?”
“轰——!”
福海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全完了…这魔鬼…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百草堂…连跛脚张…他都……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的福海,再无疑虑!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枯槁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皇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好一个…狼子野心的逆子!”
“逆子”二字一出,如同宣判!所有人都明白,太子萧景琰,完了!
“陛…陛下!”一直强忍着的林婉,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激动和希冀,“臣妾胞弟…胞弟他…他或许…或许能解此毒!求陛下开恩!求陛下给辰儿一个机会!救救陛下!救救太子殿下!”她重重地磕下头去。这是她唯一能为弟弟、为父母争取的机会!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怀疑,更有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急迫:“你…能解毒?”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平静地看向皇帝,缓缓道:“陛下,毒,可解。但解毒之法,需以毒攻毒,辅以金针秘术,凶险异常。且…需绝对安静,不受干扰。”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瘫着的福海,以及他身后那些禁军。
皇帝何等人物,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厉声道:“来人!将福海这背主弑君的狗奴才,及其党羽,给朕拿下!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福海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却被如狼似虎的玄甲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死狗般拖了下去,嚎叫声迅速消失在幽深的甬道尽头。他带来的那些禁军也面无人色地被控制起来。
甬道里只剩下皇帝、林婉、几位重臣、玄甲侍卫,以及囚室内的林家四人。
牢门被打开。
我缓步走出囚室,站定在皇帝面前。囚室的阴影和甬道摇曳的火光在我脸上交织,额头的血痂在火光下如同某种神秘的烙印。
“陛下,”我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请移驾静室。解毒,需三物:上好烈酒一坛,纯净初雪融水一瓮,还有……”
我的目光转向甬道尽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了某个方向。
“漱玉阁,沈万和手中,那瓶‘月魄凝香露’。”
皇帝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月魄凝香露?!那是沈万和视若性命、号称万金难求一滴的镇阁之宝!这少年…竟连这个都知道?!他究竟布了多大的局?!
“准!”皇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三日后。
皇宫深处,守卫森严的静室。
浓郁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奇异的花香,在室内弥漫。皇帝闭目盘坐在软榻上,枯槁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站在榻前,手中捻着三根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金针(由沈万和“贡献”的家传宝物)。指尖沾着混合了顶级玫瑰精油和特殊解毒药粉的粘稠液体,正是用“月魄凝香露”为核心调配而成。
“陛下,凝神。”我声音低沉。
话音落,手腕一抖!
三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芒,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刺入皇帝胸前三大要穴!入肉三分,针尾轻颤!
“呃…”皇帝身体猛地一震,闷哼一声,脸上潮红更盛!
我没有停顿,双手快如闪电,或捻或弹,或深或浅,金针如同穿花蝴蝶,在皇帝周身十几处大穴游走!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一滴混合着精油的解毒药液渗入穴位!空气中那奇异的花香越发浓郁,与酒气交融,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微醺的气息。
皇帝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青筋暴起,表情痛苦而扭曲。大颗大颗带着腥臭味的黑色汗珠,从他毛孔中疯狂渗出!
这是最凶险的时刻!以金针引路,以精油药力为先锋,强行将沉积在皇帝心脉骨髓深处的“蚀心散”毒素逼出体外!稍有差池,便是心脉崩裂,当场毙命!
我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鹰,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水。手法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春风化雨,精准地控制着每一分力道和药力的渗透。前世精深的生物化学知识和对人体经络的了然于胸,在此刻化为了救命的艺术。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
当最后一根金针从皇帝头顶百会穴缓缓捻出时,皇帝猛地张开嘴,“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
黑血喷溅在地毯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竟带着强烈的腐蚀性!
喷出这口黑血,皇帝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被早有准备的林婉和太医扶住。他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清明!胸中那股积压多年、如同巨石般的烦闷滞涩感,竟消散了大半!
“父皇!”林婉喜极而泣。
“陛下!”太医们又惊又喜,慌忙上前诊脉,随即面露狂喜,“脉象…脉象虽虚,但那股阴毒邪滞之气…竟真的散了!散了!”
皇帝靠在软枕上,感受着久违的、虽然虚弱却不再窒息的呼吸,看着地毯上那滩触目惊心的黑血,再看向那个站在榻前、脸色微微发白、正用干净布巾擦拭着金针上残留药液的少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后怕、庆幸、探究…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个少年,不仅洞悉了惊天阴谋,更掌握着起死回生的鬼神手段!他真的是林文远那个痴傻的儿子吗?还是…林家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妖孽?
“林辰…”皇帝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你救了朕的命。”
我收起金针,微微躬身:“陛下洪福齐天,草民不敢居功。此毒沉积已久,一次施针只能拔除大半,后续还需按时服用汤药调理,静养数月,方能彻底根除。”
皇帝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婉儿,带辰儿下去休息。传朕旨意,林文远一家,即刻释放,迁入…清漪园静养。一应所需,由内库供给。另,擢林文远为工部右侍郎,赏金千两,锦缎百匹。”
“臣妾(草民)谢陛下隆恩!”林婉和我同时行礼。林婉眼中含泪,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感激。而我,面色依旧平静。
工部右侍郎?从六品主事直升三品大员?皇帝的补偿和…封口?呵。
“至于太子…”皇帝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滔天的怒火,“待其苏醒…废黜太子位!圈禁宗人府!终生不得出!凡涉毒一案者,无论主从,诛九族!”
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巨变,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走出静室,深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婉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她的掌心全是汗,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暖。
“辰儿…你…你真的…”她看着我,眼神充满了后怕、震惊和无数的疑问,最终化为浓浓的疼惜,伸手想摸我额头的伤疤,“疼吗?”
我微微侧头避过,脸上重新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带着点茫然的笑容,眼神也适时地“空洞”了几分,仿佛刚才静室里那个掌控生死、锋芒毕露的少年只是幻觉。
“姐…饿…糖糖…”我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口水又“恰到好处”地流了出来。
林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我这副熟悉又陌生的傻样,眼中的疑惑更深,但最终被巨大的心疼和失而复得的喜悦淹没。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破涕为笑,眼泪却又落了下来:“好…好…姐带你去吃糖!吃好多好多糖!”
阳光洒在宫墙长长的甬道上。我任由姐姐牵着,像个真正的傻子一样,踉踉跄跄地走着,嘴角挂着口水,眼神“茫然”地看着四周巍峨的宫殿。
只有袖口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片残留着奇异馨香的花瓣——那是从“月魄凝香露”瓶口取下的一点边角料。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太子?萧景琰?
废黜?圈禁?
不。
那慢性奇毒“惊魂引”的解药里,我特意多加了一味料。
它会让你“好好”活着。
清醒地活着。
在宗人府那方寸之地,日日夜夜,感受着经脉寸断、万蚁噬心、却求死不能的痛苦。
这,才是你该得的结局。
至于这京城…
香料之网已成。
朝堂之上,工部侍郎的父亲虽然是个虚衔但有救驾之功傍身。
深宫之中,太子妃姐姐的地位将因皇帝愧疚而更加稳固哪怕没有太子。
暗处,沈万和这条老狐狸和庞大的香料帝国,已彻底成为我手中最隐秘的利刃。
扮猪?
老虎的獠牙,已经亮过。
接下来,该是享受“吃老虎”的盛宴了。
我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脸上那抹痴傻的笑容,在无人窥见的眼底深处,映着金碧辉煌的宫墙,冰冷而肆意。
这盘棋,我赢了。
而且,赢得彻彻底底。
更新时间:2025-07-07 05:06:07